应知离微笑:“眼下不是该谈这些的时候,骊龙。”
四下无人,他再次点名了他的身份。
“她是我师姐。”别澜夜眼睛微红,“而我很确定,我没有认错人。”
经年久别,他很确认,自己是重见故人。
“我知道。”应知离轻轻叹气,“但她明显不愿与你相认,所以我再说一次,到此为止。”
别澜夜眼睛越来越红,浑身发抖。
“她如今在我手里。”应知离看着他的模样,不得不冷声道,“你最好别妄动。”
别澜夜气极:“是,眼下确实不是好机会,毕竟我还顶着别人身份不是么?等我重归凶兽身份,再来算账。”
应知离阖眸,不再说话。
无垠夜色,宿云悄散。
祈清和在婶娘的带领下走进生桑镇长躺着的房内,见到床上安详沉睡的老者后,愣了一下。
无他,眼前的病者……实在是太过垂垂老矣了。
须发皆白,肌松肤弛,光阴的结束仿佛在他身上实质化,一个正常人类蹒跚着走尽一生后,油尽灯枯,必然所面对的死亡。
祈清和眉梢微蹙,她平静地坐在床边,轻轻将老人家交叉叠放的一只手翻过来,三指切脉,感触到生桑道人缓慢的心率。
推开又阖上的门卷进了一缕风,微凉,轻轻掠过床前,将沉睡的生桑镇长,唤回了意识。
他疲惫地睁开眼睛,浑浊蒙着白翳的眼珠动了动,笑了:“你是不是……月丫头?”
又是这个称呼。
祈清和安静看了他一会儿,没有接话。
生桑镇长的脉象接近虚无,五脏六腑濒临衰竭,经脉中流淌的气息很淡,但是她还是隐隐捕捉到了一部分与常人的异常。
不是灵力,是妖气。
这位生桑镇长,并非人类。
“这应当,是我回光返照?”见祈清和没有回答,生桑镇长缓缓深呼吸一口气,攒了攒气力,又开口,“这么多年,小丫头沉稳不少啊。”
“我不是‘月丫头’,镇长,您认错人了。”祈清和拂开搭脉的手,叹气道,“您唤我祈大夫就行。”
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样一位老者。
不过也是,祈清和哂笑一声,她什么都不记得。
在什么都不记得状态下去认下“月丫头”这个称呼,她总有种,冒名顶替了他人的身份的错觉似的。
溶溶月色浸染在祈清和身上,仿佛一层霭霭浮光。
生桑镇长的眼中滚过一丝失落。
他勉强地笑了笑,笑容虚弱疲累,沙哑着声音道:“是我老糊涂了,连人都认不出啦,抱歉,祈大夫,您是仙人?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祈清和轻声道:“您说。”
生桑镇长舒然哀求:“我在这里当镇长,也有四五百年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生桑镇的镇民们,您……仙人自有慈悲心,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二?”
祈清和沉默不语,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到床畔边的一张书桌前,擦亮了案上旧油灯,荧荧火苗跳跃,借着昏黄微光,她摊开一张薄纸,抬手写下药方。
“别担心,我在开药呢,您会没事的,好好休息。”
祈清和停笔,等了一会儿,没再等到回应,她搁了笔,重新走回床前。
生桑镇长已经阖上眸子,再度陷入安详睡梦中,呼吸很浅,很缓。
祈清和微微一叹,悄声推门而出。
刚一出门,就冷不丁被抱膝坐在门外石阶处谢桓吓了一跳。
谢桓笑眯眯:“怎样?生桑镇长病情如何?需要什么天材地宝你尽管开口,只要不是那种稀世奇珍,别的我都能想办法。”
祈清和将手中药方递给他。
谢桓大喜,小心翼翼接过药方定睛一看,面上的笑意却敛住。
没有想象中一连串的名贵药名,甚至连最普通的药材都没有,空旷整洁的纸张只写了短短一个字。
「犼」
“这是……?”谢桓不解其意,愣愣地抬起头。
“谢小公子。”祈清和正色,直白道,“生桑镇长并非人类,而是树精化形,他的原身大抵是镇上的一颗老桑树。”
“所以,为何药方是犼呢?”谢桓对妖兽没什么偏见,生桑镇长又非凶兽,亦不作恶,庇佑生桑镇上千年,自然是尽全力救治。
“镇长的脉象与其说是长病不起,倒不如说是妖气干涸。”祈清和叹气,“还记得我们最开始碰见的干裂墓地么?”
犼兽入侵,以火驱散雨云,生桑镇数月颗雨不落。
树最怕的,不就是干旱吗?
谢桓如梦惊醒般明悟其中含义,不自觉接话道:“所以我们铲除犼兽,令生桑镇重新有水源泽被,镇长就会好起来?”
祈清和沉默半晌,没有回应谢桓的话。
事实上,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谢桓实情,犹豫片刻,蹙着的眉微微淡开,她轻声,一字一句道。
“镇长本体并非什么古树,他能活至如今,已是长寿,哪怕没有犼兽,他能活的岁月也不过三五旬,如今已是将行就木……”
其实,不存在什么疾病,妖物侵扰也只是外因。
一切都在自然的凋零衰老,只不过是一位生灵,走至了他生命的尽头而已。
从一开始,不问都交给谢桓的,就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没有人可以拦得住生死。
谢桓愣住。
祈清和顿了顿,缓声道:“如今镇长放心不下的,便是被犼兽伤害的生桑镇……”
话音像叹息,轻轻落下,湮没在深暗夜色里,只留寂息。
谢桓咬了咬牙,几番呼吸犹豫,手不自觉地虚握成拳,攥紧了几分。
“犼兽还是得除。”他定了定神,打起精神,坚持道,“修道者斩妖除恶自是职责,生桑镇长时日无多,能全他一桩心愿,也是值得。”
谢桓将药方收在怀中,而后向着祈清和深深行礼:“多谢祈姑娘恩情襄助,我这就去寻那凶兽踪迹。”
他说罢,手中幻化出折扇神兵,大轻功纵身轻跃,踩着屋瓦两三下离开宅邸,没入在茫茫黑夜中。
祈清和望着谢桓远去的身影,默了须臾,回身,只见应知离正站在院中。
“你在想什么?”她走了几步,上前问道。
她干脆也席地坐下来,仰头便能望见很好的月色,透亮纯净,清凌凌的光晕染在夜色里,拥抱万物生灵。
应知离看见她来了,笑了笑:“我在想,有些妖真的生来就是凶兽吗?”
祈清和思忖须臾,困惑道:“难道凶兽不是生来为凶的吗?我记得静娴掌教曾提过,妖中厉害者,以善,恶,无记,分得‘瑞’‘凶’‘神’三类。”
月色投下来的一小片光亮,将两人隔开了。
应知离摇摇头:“凶兽与凶兽间也是有区别的,有些妖生来为恶,譬如犼兽一族,而有些妖是后天生了歹念戕害世间,譬如骊龙一族。”
祈清和定定地望着他,追问道:“有区别吗?归根结底不都讲究一个君子论迹不论心?”
应知离眸光微沉:“确实,人妖到底不同,除祥瑞外,哪怕是神兽,都有可能造就伏尸流血生灵涂炭,与生俱来的能力,没法不让人畏惧。
寂静须臾,祈清和抿抿唇,答道:“但我认为还是得具体分析,你想,人也有好坏之分呢,可有些人作恶却是因残酷的经历压迫所致,这种情况,也不得酌情处理吧。”
“你会作恶吗?”没来由的,她忽然抬眸看着他,问了一句。
她视线迎着他,平静却有几分执着,似乎非要等一个答案似的。
月光渗下来,照得两人的影子朦胧不清。
应知离目光深了,无声无息沉默许久,笑了:“如果我作恶多端,你会毫不留情的杀我吗?”
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问题抛回给了她。
“会。”
她的答案,没有任何犹豫。
祈清和收回看向他的目光,认真道:“苍生太平,永远在我个人得失之上。”
应知离目光一淡,空气彻底静了下来。
两人间良久无话,月色朗朗,本是无声平静的长夜,恍然间,天边却滚过一道暗金闪电。
紧接着,轰响雷声接踵而至。
“隆隆——”
在闪电煞白的那一瞬,祈清和看见,那汹涌层云间,藏着犼兽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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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论迹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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