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生灵可以违拗生死。
谁也不例外。
屋外传来隐隐哭声,混在雨里,分不清,风一动,一片枯叶凋零,埋入泥土。
生桑镇长躺在床上,安详宁静,唇边有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像是睡着了,遇见一场好梦。
可祈清和再听不见他的脉搏与呼吸。
她至今也不知镇长的真身是哪棵桑树,这镇上枯死的树木太多了,连寻找,都无从寻起。
她听见了镇民们的哭声。
可她毫无触动。
明暗不定的房间里,祈清和忽然感到身后亮起一抹光,她回过头,只见应知离手中,浮着一团小小的,洁白的,云一般的梦。
“这是生桑镇长的梦。”
应知离解释道,随后,他一抬手,那团云幽幽荡荡地飘在了祈清和眼前。
“他这几天常常做梦,于是我悄悄留了一小片下来。”
望着这一小团白云悠然自得的姿态,祈清和喃喃道:“是好梦呢。”
应知离笑:“是一场好梦,我想,你可以想看看这片梦。”
于是祈清和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这团仿佛棉花似的云。
她阖眸,再睁开时,已经不是方才细雨蒙蒙,昏暗潮湿的房间了。
天气放晴,阳光明媚,她站在生桑镇的长街上,摊贩络绎,吆喝不绝,一派繁华。
“师姐——”
祈清和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一路过去香饮贩花、炊饼茶肆前聚着不少身着道袍,腰佩长剑的修士,生机勃勃的喧嚣热闹,欣欣向荣。
“师姐——”
直到有人拉住了她,祈清和才恍然惊觉,这人口中的“师姐”,是在喊自己。
拉住她的是一位只有七八岁模样,玄衣黑发的小男孩儿。
小孩儿仰着头,肤色白皙,可爱伶俐,长长的头发高高挽起,金色发带随风晃动,他追过来,用一双人畜无害水灵灵的眼睛认真地望向她,眼尾处,一点红痣潋滟。
他有一双非常罕见特别的,金色的眸子。
“小师姐你怎么走远了?我们不是约好了今天吃青团糖蒸酥酪云片糕?快点,再不回去就该被夫子发现我们又私自下山了。”
小孩儿容色实在乖巧,一笑,脸颊处浮出一对浅浅酒窝,任谁见了,都得放下几分戒备。
于是祈清和跟着小孩儿的步伐,向着生桑镇长的糕点摊走去。
生桑镇长的糕点摊很小,却简单干净,一柄宽大的棕油纸伞罩着,一辆可推行的小木车,几张竹椅凳,车上摆着蒸屉,面粉垫,旁边有个小炉子,温着粥,热气汩汩。
“月丫头?好难得,今天不是不问都休沐的日子啊,哎呀又是这个小鬼头?”
祈清和怔住。
眼前的生桑镇长非常年轻。
没有什么鬓发皆白将行就木,俊朗的年轻人高大健壮,穿着粗布麻衣,腰系围布,他神采奕奕,看起来轻松愉悦。
“什么小鬼头!”小孩儿非常不满,认真地强调,“我明明可听话了。”
“哈哈哈哈好,那听话的小鬼头想吃什么?青团花卷儿酥酪都有。”生桑道人乐呵呵地招呼着。
“唔……我想想,青团桃花粥!粥里埋红枣!还有菱粉糕,糕上要有果干!”小孩叉腰垫着脚,理直气壮道。
“嗬小鬼头要求真多。”生桑镇长娴熟地用镊子夹出几个青团,又从炉子里舀了粥,埋了红枣,笑眯眯端给小孩儿。
“拿稳了哦。”
有些沉,小孩儿端起来有些吃力,祈清和想去帮他,小孩儿却很固执坚持,摇摇晃晃端举着一托盘,将它放在一旁的矮竹桌上,亮晶晶地眼睛一眨一眨。
“小师姐!你先吃!”
祈清和顺势坐下,她接过小孩儿递过来的竹筷,夹起一枚青团,刚出炉的青团还冒着热气,措不及防,熏了一下眼睛。
她本能地闭上眼。
可再睁开眼时,梦消散了。
她仍在坐在明暗交织的房间内,窗外飘着细雨,生桑镇长阖眸躺在床上,再也不会苏醒。
祈清和微微垂眸,神色平静,没有悲喜,甚至连触动都没有,生桑镇长所说话,梦里的故事,她一句,也记不起。
她只是觉得陌生。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是不是生桑镇长认错了人,是不是燕玉真认错了人。”
“小梦交给我,玉简上与我相似的字迹,会不会也是一场巧合。”
祈清和缓了缓,轻声一叹。
“他们认识我,记得我,但又以一个陌生的名字称呼我。”
“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太割裂了。
祈清和忍不住想,就像通俗话本里的桥段,她无意中顶了另一个人的身份,像个小偷似的,承接了这个人所拥有的尘世羁绊,他人心念一牵一动,情绪奔涌,她只是无动于衷。
“那你还要继续寻找这个名字吗?”
应知离问道,他手心的梦化作一缕雾,烟消云散。
“继续吧。”祈清和笑了笑,回眸望向他,说道,“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线索了。”
化解常烨心魔的那个任务,她还没有做。
这几日一直在与犼兽厮杀,所以祈清和也自然没有空闲,去探听他的执念所在。
以及……他真的是真正的常烨吗?
就在她出神之际,婶娘及几位村民悄悄推开门进来了,他们红着眼,收拾生桑镇长的东西。
祈清和怔愣,忍不住想,这些镇民知道他们的镇长,是树精么?
他们爱戴他,敬仰他,将他视作生桑镇的一份子,会为他的离世悲痛欲绝嚎啕大哭,这个时候,镇长是人或妖,就都不重要了。
祈清和站起身,不打扰镇民为镇长处理后事,垂眸平静地走出门后,她迎上了谢桓急匆匆的身影。
谢桓说,常烨不知因何直接离开了。
“你的武考,算不算失败了?”祈清和疑惑。
谢桓愣了一下,回答:“应该是,不过还是得去不问都一趟,把事件始终汇报一下。”
“对了,还没来得及感谢祈姑娘。”谢桓郑重地,向祈清和深深行礼,“这次生桑镇之行,多亏祈姑娘襄助,不然我怕还是得经历多番折腾。”
祈清和微微摇头:“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连一条命,都救不回来。
谢桓起身,正色道:“祈姑娘接下来如何打算?祈姑娘若有任何困难,谢某定当尽全力帮忙。”
这一问,祈清和倒真想起来一件事。
此前在辛夷坞得知,她曾被抓进过无患塔,而有关无患塔旧案的试验文书被沈家一应销毁,线索也就断在了这里。
然而无患塔旧案所牵扯的,不仅仅是沈家。
祈清和问道:“你在谢家可有人脉?能不能帮我查一查,无患塔旧案中,是否有‘祈清和’这个名字。”
谢桓一愣,心中顿生疑窦,但仍然依言应下,用灵镜联系了谢家,请求信得过的人帮忙调查。
犼兽案结束,镇长逝世,离开生桑镇时,镇民正在筹备生桑道人丧事,以及处理犼兽所造成的尸暴于野,一一重新埋葬,入土为安。
祈清和沉默片刻,又说:“走吧,我们去先不问都。”
三人再度启程。
四海十洲有句说法:云间春信山,问道不问都。
真正来到此地,祈清和才终于领悟这句话的意思。
不问都是坐落在春信山间的宗门,亦是惊艳美丽的仙境奇观。
行过二三城镇,又一花河相隔,两岸紫藤挂云木,香风一拂,落英纷扬。
山门处有渡口乌篷小船,船夫会带人直抵不问都。
划船的船夫是本地人,在这里摆渡多年,见三位都是生面庞,倒非常爽朗地介绍起他的家乡来。
“早些年四大世家在四海只手遮天,将所有宗门仙府都压迫的不轻,在前代掌门逝世后,不问都曾险遭吞并。”
“现任掌门即位后在各方势力间百般斡旋,不问都才不至于树倒猢狲散,有了如今盛名。”
祈清和听得入神,不自觉感叹:“掌门真不容易呢,撑起一个摇摇欲坠的宗门。”
应知离半倚在船边,低眸看着水中落花,忽然问道:“船家可知,不问都为何名唤‘不问’?”
船夫尴尬一笑:“这位仙君可就为难我了,我并非宗门中人,这个问题,几位得到了不问都,才能有答案,这不?到了。”
乌篷船在山门前的渡口停住,下了船,祈清和抬手挡着一抹天光,遥遥望去。
心中不觉被眼前景怔住。
百来玉宇楼阁隐于山,一垂杨柳苍茫,霭烟方袅林海自馨,密叶隐歌鸟,水石潺潺,一步一行皆似身处云端。
所谓世外仙境,大抵不过如此。
祈清和顺着入山的玉石山道没走几步,只见山谷间有一绾色圆袍弟子本御剑当空,在看到他们后却兜兜转转调了个头,朝着祈清和一行人飞来。
那人一边遥遥挥手一边朗声喊道。
“谢道友——!抱歉我没赶上楼船来晚了——!”
正是此前在生桑镇匆匆别过的熟人。
或者说,是初次得见。
祈清和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不问都弟子,真正的常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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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春信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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