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不是……在瞒着我什么事?”
祈清和问道。
小梦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应知离阖了阖眸,似乎正准备回答。
苍茫天际倏然滚过一道隐隐雷声,打断了他将欲说出的话语。
魑魅尖叫呼啸四起,嗡鸣作响,祈清和心头一凛,瞥头望向窗棂,只见乌云覆阳,阴沉天色宛若被墨洇染浸透,如浪般翻滚咆哮。
有人从房中走出来好奇张望探看,又一道雷声滚过,地面若隐若现震荡金光,随即剧烈震动。
“天雷是不是马上就要来了!”小梦忍不住尖叫。
祈清和回眸看向应知离问道:“你……会改阵吗?”
应知离安静地看着她,忽然笑了。
又是一道雷声。
祈清和抓起剑就跑出去。
一旦天雷落下,城中百姓或有伤亡,但上千心魔残念也会顷刻化为虚无,在不甘与怨怼中含着恨意烟消云散,一切到此为止,辛夷坞亦能逐步恢复它原本的模样。
听起来是个好结局。
祈清和沉默不语。
可是,那些曾经身死无患塔的无辜者,或许不该有这样的一个结局。
城中起了风,呼呼猎猎,卷着枯木倒成一片,是缄默了良久的哭声,扑面而来。
祈清和迎着风往无患塔走,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她。
“小七大夫——”
她终于明白这是谁在喊她。
这是被遗留在七百余年前的绝望。
雨落下来,急促,滂沱。
长街上的苍灵道观成为最后的庇护所,所有人挤在神像下,脸色煞白,无助又惊恐,只能干看着无止无休的落雷将天地砸的宛如白昼,一片狼藉。
地面很快积了水,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祈清和在倾河倒灌的雨里看见朱墙塔下站着一个人,神色惨白。
沈念。
他缓缓睁开眼,漆黑的双眸里只有空洞,不见一丝光亮,额间处,一抹乌黑悬针纹突兀明显。
祈清和这才看清了,那是一小团,浓稠如墨的黑雾缭绕。
俨然是心魔已生的模样。
初见时,那心魔伪装收敛地很好,小梦也不在身边,她没能认出来。
“小七大夫,您何苦来此。”
小梦的声音无奈又苦涩,混在雨里,听不分明。
地面金光再度震荡,天地都跟着颤了一瞬,小梦周围黑雾缭绕,宛如燃烧的黑灰,他抬手,数十具青白尸体摇摇晃晃从雨里蹒跚着出现,拦住祈清和的去路。
祈清和手拈剑诀,有条不紊挥开拦路死尸,渐渐地,诸多乌黑扁圆团子似的心魔出现在空气里,有些落在地上,惹了一身泥泞,一蹦一跳咿咿呀呀向她滚来。
它们周身死气暴起,化为数道不可见不可触的黑色,步步逼退,让祈清和一时半会儿进退两难。
祈清和叹口气,指尖剑法不停,同时于袖中滑出数张朱砂符箓,拈诀燃符。
“我不明白。”
“明明你们都那么怕死,那么渴望活下去。”
她抬眼望向阴暗浑浊的苍穹。
“为什么还要引来天雷,玉石同焚。”
所有的心魔齐齐停驻,“沈念”忽然笑起来,他身体逐渐蔓延上诸道裂痕,咔嚓一声寸寸开裂,化作齑粉,周身黑雾勉强化作一个模糊的,看不清的人形。
很早以前,真正的“沈念”便死去了,心魔们侵占了这具尸体,将他造为尸魅。
“小七大夫。”
嘶哑刺耳,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近千道心魔借“沈念”一齐发出声音。
“我们自己都不清楚我们执念是什么。”
“我们犯下的杀孽太重太多,早已无可转圜。”
“黑影”平静地诉说着一切,其余心魔停止攻击,团成团滚向他身边。
它们因世家再动贪念而从无患塔的封印中出逃,却神志尽失,过往无穷无尽的锉磨,让他们只知杀戮,它们难以抑制的伤人,灭城。
心魔们无计可施,凭借残存的理智开始于城中绘制消魂阵,为劈散上千心魔,所布的消魂阵几乎囊括整个辛夷坞,它们断断续续用了数十年的时间,终于绘好阵法。
隆隆雷声再度落下,天际黑云仿佛层层漩涡盘桓,开始凝结成一道将落欲落的紫黑金蛇,所有心魔抱团紧紧围在一起,等待一场必然来临的死亡。
万籁俱寂。
祈清和伫立在风雨里,渊清玉絜,良久,轻轻地叹口气。
“你知道当大夫最怕的是什么吗?”
她足下亮起一道新的,猩红的阵法,符火熠熠,祈清和持剑作印,完成最后的阵法绘制。
巨大明亮的符阵宛如火焰般闪了一下。
“是碰见不听劝的病人。”
她明明说了,她能解尸魅之祸。
数张金符从祈清和指尖飞出亮起,灼烧。
她衣诀翻飞,轻功起跃,身姿轻盈灵巧,在广袤无垠的黑白雨幕间腾空而上,拈诀燎成一道灼目剑意,有半丈楼高的剑意火光漫天,于空停伫。
祈清和温和一笑,拂袖而动。
于是那火光顺着剑意熊熊而烧,斩向无患塔。
无患塔霎时轰然,燃起烈火滔天。
大雨根本压不住劈头盖脸的火势,无患塔本就为木质架构,这一燃,更加肆意烧灼,火光吞噬天际,破开乌云,摧枯拉朽奋然而上。
在这连天火光里,所有人闻到一股清幽的香气。
扑面而来,比雨更急,比火更蓬勃,整个辛夷坞都能闻见这缕微苦幽香。
一众心魔全部呆若木鸡,但在这难得的,久违的火光中,它们感到一阵安详。
仿佛一切不过是场漫长噩梦,没有无患塔,没有梦回毒。
祈清和重新跃回地面,从最开始她便留意到了,修建这座高塔时为镇妖驱邪,所用木材大多是无患木,因此这塔也被命名成无患塔。
无患木有个别名。
——菩提木。
菩提木,烧之香气可辟恶驱邪。
漫天大雨霎时停止。
方才弥漫的绝望与死寂一息一息散去,地面金光闪了几次,陡然消散,无踪无影,“沈念”木然地看着它们花费了不少时间所绘制的引雷阵随风如尘泯灭溃散。
祈清和收了剑,低头看了眼如点点金光消散的阵法,笑了笑。
“幸亏我有两个同伴。”
与此同时,远在辛夷坞码头的小梦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喷嚏,应知离站在湮灭的阵法中间,看着粒粒金光消弭。
“沈念”的影子松了一分。
“谢谢……”
声音难听沙哑,却又释然。
心魔的身形愈来愈淡,似乎在这漫天火光金光中也要随风而散。
它们从无患塔下的石阶上连滚带挪,蹦蹦跳跳扑向祈清和,这一次,不再含着戾气。
小黑团子们咿咿呀呀地再度哭起来,仿佛是离家出走很久很久,受了满腔委屈,迷茫无措,却别扭不肯道歉,只能一个劲儿嚎啕发泄。
密布乌云渐渐淡白,云隙熔金,澄净幽邃的夕光浓墨重彩,一片赤金笼罩大地。
那是火烧般的颜色。
“回家吧。”祈清和垂眸,不知对谁而说。
清风拂过。
“谢谢你,小七医生。”
哭声停止。
围在她身边的上千心魔仿佛云雾淡散,随着粒粒金光,化在清风带来的菩提药香里。
兜兜转转,终于得以自由。
它们贪恋地望了这人间最后一眼。
随着火势渐熄,“沈念”也终于消散,至此,心魔们彻底魂归天际。
一切平静如初。
祈清和微微呼出一口气。
她是当年的七大夫,可是,这样惨烈的遭遇,她怎么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呢。
她为什么会……遗忘啊。
这个念头一起,倏然,针扎般的疼痛忽然如刀锥般刺进祈清和的神识中。
突如其来,防无可防。
尖锐如刀的疼痛铺天盖地席卷,仿佛要划烂她的骨头,绵密狠绝地扎着她双眼发黑。
头上浮出冷汗,一口血沫从心头涌上来。
我当年在无患塔,都经历过什么?
越想,疼痛就止不住。
“啊啊啊堂主你怎么了!!!”
小梦的尖叫从远处传来。
祈清和再站立不住,退后几步倚坐在地上,眼前一黑。
朦胧中,一只骨节分明的带着凉意的手轻轻扶着她,另一只手覆上她的额头,白光温润如水,轻轻汇入眉心,抚平所有嘈杂混乱。
祈清和想看清眼前人是谁,但眼帘沉重,抬不起来,耳畔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
随后,她失去所有知觉意识。
小梦忍无可忍嚷嚷着:“所以堂主怎么了?她受伤了吗呜呜早知道我们就该跟着她的。”
应知离平静道:“毒发。”
小梦吓坏了:“啊?什么毒?”
应知离眉目一凝,眸光落下去,藏着化不开的情绪:“梦回毒。”
小梦一哽,猛然想起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应知离一向温和沉静声音含着几分喑哑黯然:“她当年在无患塔也中了毒,不是吗?”
“难道一直没解吗?”小梦不敢置信,“八百多年了啊!”
应知离望着陷入沉睡恬淡的青衫女子,微微叹息:“此毒无药可解,能压制已经最好的的结果了。”
祈清和躺在他臂弯里,恬静温和,看起来就像在做一场好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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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菩提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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