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饭很安静,不急不躁,姿态舒展,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沈北楼忍不住多盯着看了会儿。
沈北楼刚开始还给季浔言碗里夹菜,惨遭无视后也就不夹了,自己吃自己的,边吃边问:“你有亲人在允州吗?你是哪儿人?几岁去的英国?”
这些问题他不是没叫人查过,但根本查不出来,像是下了一场秋雨后,允州城凭空多出了这么个人。
季浔言没回答,连看都没看沈北楼一眼。
嘭——
沈北楼地耐心终于耗尽,筷子往桌上一摔,脸上刚才的嬉笑消失得一干二净,声音冷厉:“我给你脸了!”
他沈北楼长这么大,
季浔言慢悠悠放下筷子,微微仰起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如果仔细看,能发现他的眼角和唇角都向上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几不可察。
椅子哐当向后倒下,沈北楼起身,两步跨到季浔言身前,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季浔言的笑意加深,只是喉咙被扼住,只能发出沉闷的、破碎的笑声。
沈北楼从小十里八街打架斗殴,如今人称他一声“沈二爷”,不只是因为他爹是沈光白,更多的,是他用自己的拳头打出来的。
沈北楼当年还没十八岁,就能一人干翻好几个壮汉,手上力道自然不是开玩笑的。看着季浔言愈发明显的笑意,沈北楼心里怒气飙升,手越收越紧,季浔言整个人都快被他从椅子上提起来了——就像一只软弱无力的兔子。
看着季浔言开始青紫的脸颊和向上微翻的眼皮,沈北楼脑袋空空,似乎忘了自己在哪儿,忘了自己手中濒死的人是谁。
突然,沈北楼的手松开了,季浔言重重地跌落,弄翻了椅子,倒在地上。因为他电光火石间发现一件事——季浔言压根没有反抗。
沈北楼手里没轻没重的,不管是试探还是真想置对方于死地,在感受到脖颈间的致命威胁时都会伸手阻止。可季浔言两只手安静地垂落着,他甚至在对抗求生的本能!
“你他妈有病吧!”沈北楼怒吼。
季浔言倒在地上闷声咳嗽,脖颈间的红色掐痕边缘开始泛青,在周围纸一般的白的肤色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又拿刚才那种眼神看过来,明明狼狈地瘫倒在地上,明明脆弱到连呼吸都带着刺痛,明明是仰视,可他的眼神里却满是不屑,讥讽,带着淡淡的凄怆和悲悯——就像他才是那个站在高处俯瞰的人。
沈北楼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觉得难耐,无处遁形。他再一次在季浔言身上感受到恐惧,第一次是在那条幽深晦暗的巷子里,当季浔言拿着碎瓷片抵在自己脖子上时。上次他没想明白这种恐惧是因为什么,这次恍然大悟——是对死亡的蔑视。
当一个人对死亡没有恐惧、没有敬畏时,那这个人将会变成恐惧的来源。
沈北楼本能地后退一步,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又猛地回神,大步上前,单膝跪下,提起季浔言衣领,强迫对方的视线和自己的平齐。
他一个刀里来血里去,一条腿踩黑|道上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一个文弱书生吓到——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装腔作势而已。
沈北楼强迫自己盯着那双眼镜片后的眼睛:“季浔言,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镜片可能度数不大,这么看过去,就像隔了一层普通玻璃。
季浔言慢慢勾起唇角,之前的端方温和全然不见了,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带着粘腻的气息,一字一顿道:“沈北楼,你也不过如此。”
桌沿上一个摇摇欲坠的茶杯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清脆一声碎成几片,滚烫的茶水瞬间蔓延,丝丝缕缕的白色蒸汽融入空气,两秒后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像上次在巷子里一样,沈北楼带着满身的戾气,再次落荒而逃。
泰丰楼。
“渐西,你刚才说英国新派来的商会执事叫什么?”赵则闻吐了块骨头,口齿不清地问。
“方究砚,不过不确定,那边拟了好几个人,只是方究砚排第一个。”
“方究砚……这怎么像个中国人的名字,你说是吧沈二?——沈二?”见沈北楼没反应,赵则闻又喊了一遍,“想什么呢?”
“嗯。”沈北楼猛然回神,随口应了一声。
茶已经凉了,沈北楼喝了一口,面色不虞地咽下去。
又吃了一盅羊肚菌老鸽汤,赵则闻自圆其说:“说不定人家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呢……”
“季副经理!”前台小姑娘笑盈盈地敲了敲股票部办公室的门,季浔言从桌上一堆纸中抬起头,笑着让小姑娘进来。
小姑娘朝里瞥了眼,发现萧明章不在后,踩着小碎步走进来。
“冬雪,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眼睛瞬间弯起来,羞涩地抿起嘴,银行里大家都叫她小余,只有这个新来的副经理,在礼貌问了她名字后立马叫了一声“冬雪”。
听着就和“小余”不一样。
余冬雪笑嘻嘻递过来一封信,“季副经理还没下班呢!这天都快黑了……”
季浔言站起来,指了指桌子,“弄完这些就走,刚来,不太熟悉业务。”
他说话不像其他经理颐指气使的,态度很温和,说话也轻轻柔柔的,余冬雪觉得他应该是江南一带的人——她没去过江南,但就是这么觉得。
“有您的信,本来想着过来看一眼,您要是走了,那我明天再给您,但没想到您还没走呢。”
季浔言接过信,没急着拆,“冬雪,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不需要用‘您’,听着挺不习惯的。”
“……嗳,好。”小姑娘笑得灿烂,“那我走了,您……你早点下班!”
“嗯。”看着余冬雪离开,季浔言低下头,将信封翻了一面,看见了远隔重洋的寄出地址和那个突兀的寄出人姓名。
他脸上的笑一下子收住,嘴角恢复到平直的角度,盯着信封看了几秒,然后面无表情地扔进了纸篓。
纸篓里,一堆废纸和一个空掉的墨水瓶簇拥着一封薄薄的信封,上面“方究砚”三个字写得端庄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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