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分钟,纸篓里折了一角的信封被重新捡起,拆开,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
阿浔,你的药走时忘带了,我已经给你寄过去了,不知到了没有。允州长云路旧堂巷最里面有个老中医,医术很好,只是十几年了,不知道还在不在,你既然到允州了,抽空去看看,兴许有用。信寄到的时候,允州该是深秋了,天凉,记得加衣。
季浔言没看到最后。他将信纸和信封叠在一起,从中间撕开,再叠,再撕,再叠,再撕,直到那一叠边缘参差不齐的纸太厚,撕不动了,才停下来。
他呆滞地看向窗外,福安街离法租界近,歌厅舞厅不少。天一黑,炫彩夺目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音乐,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来往行人穿着熨展的西装,穿着滚边旗袍,穿着百褶小洋裙,进出一个个五光十色的大金门。
办公室里,季浔言没开灯,就这么靠在大木桌上,一动不动。
窗外扫过一阵蓝绿色灯光,照在季浔言脸上,他猛地回神,起身站好,将手里撕碎的纸揉成一团,丢到纸篓里。然后穿好外套,走出办公室。
外面熙熙攘攘,季浔言没回西桐路,在汇平银行附近找了家旅馆住。
那个沉默的晚上,像一块烙印烙在身上,一经回想就牵动筋骨,撕裂皮肉。
季浔言连住了三天旅馆,到第四天续住时老板告诉他,他订的那间房半月前已经被订了。
“那换一间。”季浔言心平气和。
“……全都满了,一间都不剩。”长马褂瓜皮帽的老板说着还拿出订房登记给他看。
“要不……”老板瞪大眼睛,说话时胡子一吹一吹的,“您上别家看看?”
出了旅馆,往北走是法租界,消费普遍很高,住一晚得搭进去他两三天工资,于是季浔言头也不回地朝南走。
走进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装潢又不会太过奢华的旅馆,季浔言胃部开始隐隐作痛,已经过了饭点,但他还没有吃饭。
“房间……有!”店里伙计领着他到柜台,“老板,客人要一间房!”
“一间房?”老板从算盘珠里收起视线,投向季浔言,说话干脆:“没有房!”
说完又重新埋头拨算盘了。
季浔言不免皱眉:“可你家的伙计刚才还说有房。”
那伙计就站在季浔言身边,一双小眼睛瞪得滴溜圆,还没开口就被自家老板喝住了:
“我是老板!有没有房我能不清楚?我说没房就是没房,难不成还要我一间一间敲开给你看呐!”
季浔言被这一声喝得没了脾气,愣在原地。
那伙计看季浔言像个学生,估计刚来允州,肯定人生地不熟的,觉得他可怜,忙把人拉到一边,小声说:“你出去往左拐,一直往南走,第二条巷子刚拐进去第一家,那家的房子多,那后面一排房子都他家的,你去那儿看看。”说着还不忘转头瞄自己老板。
季浔言忙点头道谢。
起云茶馆,二楼。
“这咿咿呀呀唱的什么呀……”赵则闻百无聊赖磕瓜子,手里掐着块桂花糕,看着一楼大堂台上那一大片花花绿绿,看得眼花缭乱。
“锁麟囊。”盛渐西坐得板正,投向台上的视线挪都没挪。
“我知道这唱得是锁麟囊,我问的是——”
沈北楼:“知道你还问。”
“……”赵则闻闷声听了一会儿,坐不住了,“你们俩怎么跟我爹一样,爱上茶楼,爱听戏……”
沈北楼指了指大门:“出门右拐走两条街,金鸢歌舞厅,再走一条街,七里香,腿在你身上,又没人拦。”
赵则闻又拿了块绿豆糕塞嘴里,不出声了。
台上唱:“虽然是古青庐以朴为简,哪有这短花帘、旧花幔、参差流苏残破不全?”
“嗳!这里再上两盘点心!”一盘绿豆糕被赵则闻一个人吃完了,他朝伙计招手喊:“一盘杏白糕,一盘——季浔言!”
沈北楼终于挪开了目光:“季浔言?”
“楼下楼下!”赵则闻站起来指着茶馆大门口喊。
沈北楼一把把赵则闻拉倒坐下,不满道:“嚷嚷什么!”
“……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
赵则闻觉得自己刚才就该出了茶馆的门,随便金鸢还是七里香。
“这位爷,一盘杏白糕,还要一盘什么?”刚才被赵则闻招手叫过来的伙计凑着脑袋问小声问,他弓着腰,眼睛瞟了一眼这一隔间的客人,立马收回视线,只盯着地面看。
三个人,两个活阎王,脸一个比一个黑,就那个要点心的面相还好相与些。
他在起云茶馆干了三四年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知道什么时候该热情逢迎,什么时候该闭嘴缄默。
眼前这种,就该闭上嘴,安安静静的,最好连看都别多看一眼。
“一盘绿豆糕。”客人发话了。
“哎!”伙计应了一句,提着空了的茶壶下去了。
从后厨端了点心送上去,伙计又下到一楼。一楼大堂里坐着的都是些散客,有钱有权的都上楼包了隔间,楼下的尽是些普通百姓,打交道也就不用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了。
“您喝点什么?”
伙计把长长的白布条往肩上一搭,问刚坐下的年轻人。
长得白白净净的,比台上唱戏的角儿还好看,可惜戴了副眼镜,衬得少了几分风尘气——该是个文化人,伙计在心里默默下了结论。
“一壶西湖龙井。”季浔言一只手捂着胃,微侧着抬起头问道:“你们这里有吃的么?”
“有有。”伙计忙不迭点头,“有点心,绿豆糕,桂花糕,凤梨酥,桃酥,芙蓉糕,还有我们起云茶馆特有的杏白糕,您要点什么?”
“那麻烦上一盘杏白糕。”
“好嘞!”
刚走出半步,伙计又转回来,“您别急,这一折就快了了,下一出唱四郎探母。”
季浔言知道这是看他不怎么常听戏,怕他戏唱到半途来的,听不明白前因后果。季浔言笑着说了声“好”,但其实就算从头听,他也听不明白在唱什么。
“种福得福如此报,亏我当初赠木桃——”
京胡和三弦拉得急促起来,鼓声阵阵,赵则闻知道这是要结束了,可转头一看,那两人像用浆糊粘椅子上一样,一点儿起身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他郁闷地把盘里最后一块绿豆糕塞嘴里,瞅见了楼下一堆看客里分外显眼的季浔言,含糊不清地问沈北楼:“你不下去?”
沈北楼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语气阴沉:“我下去干什么?”
赵则闻在沈北楼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把身子往椅子里缩了缩,专心致志开始解决剩下的一盘杏白糕。
倒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盛渐西开口了:“那你费那么大劲儿干什么?”
台上的戏罢了,水袖扬起,大幕落下。
沈北楼斜睨了他一眼,“你又知道?”
“那么大动静,你也没打算偃旗息鼓地悄摸做。”
沈北楼呷了口茶,有些凉了,入口淡淡的清香,后味有点苦。他确实没让手下的人掩藏行踪悄摸地做,但也决计算不上“那么大动静”。
“你手底下的兵一天天的没事干?”
是问句,但尾音却是往下压的,让人听着不自觉头皮发麻。
赵则闻拿茶盏的手顿住了,小心翼翼扭头看沈北楼,见他没真的生气,才重新拿起茶盏送到嘴边。
盛渐西倒是泰然自若,当兵出身的,倒还不至于犯这点儿怵。
赵则闻嘟囔:“这都快十一点了,季浔言不回家来这儿干什么……”
盛渐西看了眼沈北楼,有意拱火:“怎么,你能来,人家不能来?”
“人家是正经的……”赵则闻想了半天,憋出一个“好学生”。
虽然季浔言早过了大学生的年纪,但因为长相看着偏小,赵则闻总觉得他不该待在汇平银行,而应该在苏临江边的常大校园里,坐在那种百来人的大教室里上课。
“好学生”是赵则闻对季浔言最深的印象。
自然,“好学生”是不会三更半夜来听戏的。
盛渐西勾唇一笑:“好学生自然是被人逼到无处可去了,才来这儿的。”
赵则闻听得云里雾里的:“……你说什么呢?”
一个时辰前。
“没有了,真的,一间空房都没有了!”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人,皮肤黝黑,说没房的时候比客人还紧张,一句话哆哆嗦嗦、翻来覆去说个不停。
“听说这后面一排房子都是你家的?”
“啊……是,但都满了,满了,这两天……人多,住店的人多……”老板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不断给季浔言道歉:“对不住啊,对不住……”
心下隐隐猜到些什么,季浔言摆摆手:“没事,我去别家看看。”
季浔言出了门,没去找其他旅馆。这条街,不,说不定附近一整片街区,甚至连着租界那一块儿,估计都不会有他的容身之所。
已经很晚了,胃部的疼痛加重,路边的面馆关门了,小吃摊也早就收了,身上也没带药。
其实那封信里提到的药他在几天前就收到了,牛皮纸一层层包好,最外面还包了层旧报纸。余冬雪当时抱着一个大箱子进来,还打趣问里面是不是好吃的。
箱子里不仅有药,还有几件衣服,一沓纸钞。
药上印着的全是英文,密密麻麻的。
季浔言拆开看了一眼后就重新包好,合上箱子,用胶带粘好,就跟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样。
他把箱子堆在办公室角落里,那里堆着六七个装杂物的大纸箱,多这一个不多,也不会显得突兀。
季浔言忍着胃部的不适进了家茶馆,一看店门上面匾额,发现自己来过,上次来时台上在唱《锁麟囊》,这次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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