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看客却比他上次来还多,戏幕起戏幕落,依旧引得满堂喝彩。
不知是吃了点心好些了,还是已经疼得麻木了,总之胃里没那么疼了。
戏台上水袖起落,戏台下,他独坐在喧闹之中。
戏换了一出又一出,季浔言问伙计为什么这戏唱不完,伙计说今天是他们老板生辰,戏台上的戏要唱整整一天一夜,今天来起云茶馆的不收戏钱,只收个茶水钱。
“瞧,左边那个就是我们老板,他平时不怎么登台唱戏,也就今儿这大好日子,才上去唱一段。”
季浔言盯着台上看了半天,迟疑道:“你们老板……看着年龄不大。”
台上人脸上画了彩绘,连男女都辨不清,只能看出样貌姣好。只是季浔言凭借那弱柳扶风的身段,猜测他年纪不大。
“是,”伙计应道,“比您大不了几岁。”
季浔言知道这是把他年龄估小了,于是说:“我虚岁二十八了。”
伙计“哎呦”了一声,“真看不出来。那我们老板和您一般大。”
恰在此时,台上青衣眼波流盼,朝这边看过来。点翠头面,妆容端庄,一颦一笑摄人心魄,季浔言一时找不出赞美的词,干巴巴硬夸:“老板不愧是老板。”
伙计对这话却很是受用,不住地点头称是。
台上戏唱完一出接着一出,唱到天亮,台下人坐到天亮,二楼屏风后的视线盯着一处注视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萧明章一进办公室,就看见趴在桌上的季浔言,“又这么早。”
季浔言笑笑,抬头看了眼泛白的天穹,“是挺早。”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你这是没睡醒?你这几天——”话还没说完,再一看,人已经枕着一条胳膊睡着了。
“萧经理!”余冬雪抱着一沓报纸进来,被萧明章拦下了。
“别出声。东西给我。”
余冬雪朝萧明章身后看过去,只见季浔言安安静静趴在桌上,露出的侧脸和半截脖颈被屋顶的白灯一照,跟刷了漆的墙一个色。要不是因为呼吸肩膀有微弱的起伏,就跟在太平间似的。
余冬雪打了个颤,把报纸交给萧明章后,蹑手蹑脚出去了。
与此同时,长水码头。
沈北楼一脸阴鸷地坐在一把黄花梨椅子里,胳膊肘搁在两侧扶手上,两手十指交叠,耳边的金属碰撞声和呻吟声好像只是听戏时的前奏,连目光都没向前方的混乱施舍一寸。
过了半刻,等到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停止了,周围静得能听见压抑的喘气声,沈北楼才抬起头。
两帮人,列成不算整齐的两排,举着枪对着对面人的脑袋。保险开了,膛上了,食指扣在扳机上,新一轮混乱一触即发。
地上散乱躺着几个一身血污的人,有穿短褂背心的,也有穿西装呢子大衣的。
木棍铁撬散了一地,有几根木棍从中间打折了,断面参差不齐,染着血迹。
沈北楼起身,拨开挡在前面的两排人,看见一个熟面孔,眉头一挑,“闹事?可真会挑地方。怎么,紫苑堵不着我,跑码头来堵了?”
诺司说了句什么,沈北楼皱眉:“扯什么洋文!”
“沈先生,又见面了。”诺司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
“呦,会说中国话呢。”沈北楼摘下左手拇指上戴的玉扳指,手一摊,立马有人递上来一块帕子。
他慢条斯理拿帕子擦玉扳指,低着头,神情认真得像在雕琢一件玉器。
两边人剑拔弩张,黑洞洞的枪口相互对着。沈北楼擦完扳指,重新戴好,无视对着他脑袋的三四把枪。
“你杀了我们的商会执事!”诺司咬着怪腔怪调的中文,手里也拿着把枪,只不过没抬起来。
“开枪啊。”沈北楼朝诺司走近一步,眼里满是戏谑,“既然手底下的都配了枪,刚才怎么不用,木棒铁棍用着比枪顺手?”
沈北楼断定他们不敢用枪,刚才的混战看着血腥,但木棒铁棍的杀伤力终归有限,倒地上的几个人顶多断胳膊折腿——双方不敢用枪,都是怕把巡捕房和附近北城警署的引来。
诺司他们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出了事,寻衅滋事都算小罪名。至于码头这边——道上混的,多多少少有把柄捏在警署手里,而且北城警署不像租界巡捕房,人家是上面正儿八经指派的,有名头,也有实权,轻易最好不惹。
“你杀了维尔逊先生!应该付出代价!”
“有证据吗?”沈北楼又走近一步,周身欺压下来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诺司往后退了半步,他突然拔高音量:“没证据就别搁这儿朝我瞎嚷嚷!”
“维尔逊先生之前——”斯诺还想说什么,被沈北楼打断了:
“杂七杂八的事跟巡捕房说去,我没空听你嚼这些。什么时候中国话了学好了再来跟我掰扯。”说着转身就要走。
可诺司却一把拉住沈北楼,嘴里说着些什么。可他还没使劲,就被一股骇人的力道反抓住手腕,还没从骨头都要被捏碎的剧痛中反应过来,整个身体腾空旋转——一个天翻地覆的过肩摔。
沈北楼的打架招式是从小打群架练出来的,没学过系统的格斗,但招式更狠、更戾、更强硬。诺司觉得身上挂了十几斤的石头,拉着他向下坠落。
诺司被摔在地上的瞬间,他身后一个手下扣动扳机,子弹擦过空中翻起的斯诺,打进沈北楼左腹部。
“操!”沈北楼一把夺过手下的枪,朝着对面那个放枪的猛扣扳机,直到弹匣里十发子弹全打完才停下。
场上瞬间乱成一锅粥,枪声、叫骂声、棍棒碰撞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砰——
沈北楼朝空中放了一枪。
周围嘈杂声一下子收住,沈北楼上前几步,一把揪住诺司的衣领,恶狠狠道:“事闹大了谁也不好收场,你也不想你们的新任商会执事一到允州就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吧?”
诺司比沈北楼矮一个头,这种姿势下只能被迫抬头,深邃的眼睛死死盯着沈北楼,骂了句什么,然后打了个手势。
他身后的手下一个个吹胡子瞪眼,不甘不愿放下枪。
沈北楼手捂着腹部,冷哼一声,转过身,对自己手下说:“枪放下吧,伤了和气可不好。”
两边人马的枪械都放下了,但眼神刀子似的,依旧死死盯着对方的人,像要从对方身上剐片肉下来。
“老大,”小平头把枪插后腰里,扶住沈北楼,“去医院?”
沈北楼倒吸一口凉气,“去什么医院,你待会儿给我剜出来就行。弟兄们该治伤的治伤,该埋的埋,那几个洋鬼子的尸体他们不带走的话,直接扔河里。警署的人要是找过来——嘶……慢点!”
“醒醒了,醒醒。”
嘶喊,尖叫。
木材燃烧的噼啪声。
好冷……不,好热,好安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但怎么又声音从脑子往外冒……
“快走,从这儿爬出去,别回头!”
“娘——”
“别回头!快走!”
季浔言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周身灼热难言,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刺痛。空气中弥漫着烧灼的气味,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侵进喉管,漫到四肢百骸。
眼睛明明闭着,可为什么看到了冲天的火光。
红色,橘色,黑色,交织跃动。
“娘,娘!”
“快走啊!”
赤橙色的风席卷逼仄的空间,刚才还刺鼻的味道开始变得平淡,慢慢地生出一种勾人的味道,如梦似幻,让人像浸在温柔乡里,根本不想出去。
“季浔言!醒醒!”
火光,嘶吼,呻吟——
咚——
季浔言猛地坐起身,光晕褪去,桌子和绿色台灯显露出来。
“醒了——”萧明章拍拍他肩膀,“待会儿开会。”
季浔言抬头看墙上的挂钟,额头全是冷汗,“我睡了……两个多时辰,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看你睡得太熟了,”萧明章犹豫道:“你是不是噩做梦了?”
“……”刚才的火光似乎还在眼前,鼻尖还是那股灼烧味,“我梦到我娘了。”
萧明章:“你爹娘不在允州吧?过段时间休假,回去看看。”
“……好。”
就那么一个字,像从喉咙里渗出来的,一出口,就消散在空气中。
西桐路。
月亮沉甸甸挂在叶子快落完的树枝上,风刮进巷子,卷起一阵野兽般的嘶吼声。
“老大,这都快九点了……”
沈北楼横躺在车后座,腰腹上缠着一圈圈纱布,被衣服一遮,倒也看不出什么。
“老大,要不还是去医院吧,就算伤口不再仔细处理一下,发烧也得去挂个水……”
沈北楼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小平头怀疑他睡着了,刚打火发车,就听见车后座传来一阵闷声:“等着。”
“……哎!”
“还有,”车后座的人突然睁开眼睛,按着腹部的绷带,咬牙切齿道::“去查一下维尔逊谁杀的,泼脏水泼到老子头上来了。”
九点半。
“哎呦,我这摊都要收了。”
“老板,你再给我做一份,我给你两碗的钱。”
“行吧,行吧。”摊主重新起锅烧水,顺便唠嗑:“你是这前面银行上班的吧?这么晚了还不回去……葱花香菜要不要?”
“要。”季浔言扶了扶眼镜,抿嘴笑笑,有些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哎呦,赚钱嘛,我给你一碗馄饨,你给我钱,没什么麻不麻烦的。好了,来——”
季浔言接过热腾腾的馄饨,“我很快吃完。”
“没事,慢些吃。这是晚上没吃饱,出来吃宵夜?”
“……”季浔言吞进一个滚烫的馄饨,含糊不清地说:“晚饭没吃。”
十一点。
月亮不知道沉到哪儿去了。
“老大……”
“开车。”
“去哪儿?”
“汇平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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