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行至洛水河畔,离城门愈近,人声愈沸,声振屋瓦。只是,这阵阵喧嚣声里,却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孩童的哭嚎声、男女的惊呼声……诸多声音似狂风一阵阵往车里灌,莫名让郑纯感到心慌。
他恍似听到有人在说:“走水了!走水了!”
这时,在外驾车的车把式忽道:“大郎君,城西雍门外似走水了!”
郑纯一听是雍门外走水,忙将车窗开了一道缝,张目往远处的雍门外看时,那冒着滚滚浓烟的地方,正是白马寺的方向。
他不知走水之地是否是白马寺,却也不敢心存侥幸,唯恐这场火烧毁了藏经阁里那些珍贵的经书。
人潮拥堵,车马难行。
郑纯在津门外的洛水河畔下了车,也不入城,沿着城西的那条阳渠急急赶往白马寺。萧太尉终究不放心,命车把式驾车回步广里,自己则穿过汹涌人潮追了上去。
郑纯早便从行人口中得知是白马寺内走了水,脚下再不敢耽误,疾步如飞地行至雍门,却见雍门附近的方圆之内皆设了拒马,附近都亭的军士早便带着水囊、水袋来灭火。
他欲越过那一排排拒马回白马寺,却被巡守的金吾卫拦住了。
“小僧乃白马寺中人,还请通融,准小僧回寺救火。”
这金吾卫一听他是寺中僧人,眼中骤然露出了两点狂喜的光,高声唤来了附近的两名同伴,笑道:“这里还有一条漏网之鱼,你两个快将这髡奴押到王令君那儿去!”
郑纯见这人态度倨傲、言语不敬,话更是说得蹊跷,有礼有节地问:“小僧犯了何事?”
这人却道:“你见了王令君便知你犯了何罪!”又去催促身旁的两名兵士,“快将人押走!”
两名兵士得了这声命令,便上前一左一右地锁住了郑纯的双臂。
郑纯反抗不了,却不愿被人这般押着带走。
“小僧不会逃,自己会走。”他道。
这金吾卫默默打量着他,见他是一副汉人面孔,思及白马寺的汉僧里有天家敬重有加的舅父,他唯恐眼前便是那“舅父”,便向那两名兵士点了点头:“那便让他自己走去见王令君吧。”
***
萧太尉追至雍门下,便见郑纯被两名军士押走了。行至拒马前,他直接亮明了自己的身份,那巡守的金吾卫便命人撤了那排拒马,恭恭敬敬将人请了进来。
“萧太尉还是不要往白马寺去了,你老尊贵,可不能身犯险地。那处的火虽扑灭了,但保不齐火未扑净,你老早些回家与家人团聚守岁吧。”这金吾卫笑容可掬地劝道。
萧太尉充耳不闻,大步往白马寺的方向而去。
行至白马寺大门前,他方知这座浮屠寺被金吾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不透风的,那守在大门处的,正是执掌金吾卫的金吾卫大将军刘睿。
而刘睿见了他,心中微微诧异了片刻,便当先迎向了他。
“岁末除夕,萧太尉怎会来此?”
萧太尉并未回应他,目光往那扇寺门内瞅了瞅,质询道:“你的人为何围了这里?这寺中的僧人又犯了何事,你们要将人看守起来?”
刘睿公事公办地道:“某也是奉命办事。”
“奉谁的命?”萧太尉讥讽道,“是王博那老匹夫的命?那老匹夫在里头?”
刘睿不语。但见面前这人似要强闯入寺,他唯恐这人也被牵连进了白马寺一事里,忙挺身堵住了他,肃容规劝:“萧太尉还是莫趟浑水了!白马寺涉嫌谋逆,寺里的僧人皆有嫌疑,你若是掺和,那便是将萧家置于了刀斧之上!”
萧家,无疑是萧太尉最大的软肋。
刘睿趁机将人引至一旁,将白马寺走水的前后始末向他全盘托出。
“今夜,天家亲母西陵君受云杜君之邀前往北宫赴宴,却被云杜君宫里人发现她随身带着的那只手炉里藏着毒药。这事闹得天家跟前,这二人,一人是天家亲母,一人是天家乳母,天家如何做得了主?
“天家本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云杜君却不肯善罢甘休,说西陵君今日敢谋害她,他日便敢谋害天家。天家拿不定主意,只好请王令君入宫决断此事。王令君插手了此事,那这事便不能大事化小了,最后便从西陵君口中逼问出了那毒药的来历。”
听及此,萧太尉再看这座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白马寺,脱口而出:“毒药与白马寺有关?”
刘睿点首:“那毒药是刘和给西陵君的。”但因他并未亲身耳闻目睹王博审问关宜,也不好向萧太尉细说,只道,“我奉命前来白马寺拿人时,这寺中的僧庐便走了水,刘和与寺中的两位胡僧也早便没了踪迹,想是纵火逃了。只是,他人虽逃了,却留下了些与人来往的书信,而与他书信来往最频繁的,是侯府的二郎君。刘和是白马寺中僧人,他有谋逆之心,这白马寺众人,自也皆有嫌疑。”
萧太尉听得眉心紧皱,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他几乎能断定,那些书信,是刘和故意留下的,为的便是让王博找到,也好坐实侯府二郎君“谋逆”的罪名。而王博那老匹夫定会借由此事,大兴刑狱,诛杀那所谓的“反贼”。
萧期投奔匈奴一事,他尚且还有能与王博周旋的余地,若是再卷入白马寺一事里,那便真的会害了整个萧家。
此时,他纵使恨不能进寺将王博痛斥一顿,但也并未丧失理智。
“我要入宫面圣。”萧太尉向刘睿道,“姓王的那老匹夫乃斗筲小人,定会挟睚眦之怨为难瑜白。瑜白那儿,便请你多看顾一些了。”
刘睿道:“你放心。”
萧太尉再次向寺内张望了一眼,与刘睿作别后,便入城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
白马寺内,只有毗卢阁后的僧庐被付之一炬,寺中人除却四五人被烧伤,旁人皆无恙,悉数被安排进了大雄殿后的斋楼里。
寺中亦有金吾卫巡察站岗,这座斋楼的防守也如同寺外一般,百密而无一疏,被一群金吾卫围得似铁桶一般,每间斋舍前皆有两名金吾卫把守着。
郑纯见过王博后,便被带到了此处的一间斋舍。他的双脚甫一踏进这间斋舍,身后的门便被人从外锁上了,他的双眼顿时陷入了一片浓重的黑暗里。
无灯无火的室内,窗子皆被布遮盖住了,屋里投不进一丝廊下的火光与雪光进来。
他在王博那温暖如春的斋舍里待了许久,身上已被烘得暖烘烘的,但入了这冰窖似的斋舍里,那点暖意便如星星之火遇了瓢泼大雨,倏忽而灭。
好在这屋内还备着一张暖席,他于席上结珈趺坐,心却始终不得安宁。他只觉身心皆陷入了泥潭里,愈是挣扎,愈是陷得深。
眼下,他脑中全是那些署着“子留”字样的一卷卷书信。即便那上头的字迹泰半是刘和摹仿的,王博也不会深究那些书信的真假。
“若非从刘和住处搜出了他与那章游的这些书信,老夫还不知这两人真存了谋逆之心!他二人欲坏我大汉与乌孙的和亲大计,竟唆使西陵君去毒害云杜君与乌孙使者!那章游年底更是频频调动兵马,暗中操演兵卒,谋逆之心明矣!
“如今,那刘和与这寺中的两个胡僧皆失了踪迹,难说那在这关头失踪的胡僧与刘和不是一伙儿的!那两个不清白,这寺中人自也不清白!
“不过,老夫倒愿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若想洗去白马寺这些髡奴的嫌疑,那便替老夫去一趟扬州,也好将天家的和亲旨意晓谕那章游,奉劝他老老实实送大女公子和亲。如此,朝廷也会开恩赦免他的家人,若要问罪,定不会累及他的妻女,白马寺中的这些髡奴,自也能无罪赦免。”
王博的这些话,言犹在耳,一遍又一遍在郑纯脑中回响。他当时并未立时应下,王博也并不急着要他点头同意,只说待明日朝贺后,再来问他。
郑纯从未觉得岁末除夕的夜这般漫长难熬。
外头的光透不进来,他甚而不知这一夜是否已过去了,分明身心俱疲,然而,透心刺骨的冷,却让他无法闭眼寐上一会儿。
寒意冻住了他的四肢,似也冻住了他的五感六识,他甚而不知王博是何时来的,但总算是在睁眼的这一刻,从那虚掩的门缝里,见到了一丝天光。
天光刺目耀眼,应是雪后的日光。
王博见他总算有了知觉,便命人送来了炭火与吃食。郑纯确实又冷又饿,倒也没有推拒送上门的温暖与饭食,待全身回暖,方开始慢条斯理地饮食。
王博此时也并未催促,在他对面坐下,直等到他解决了温饱,才好整以暇地问:“你考虑得如何了?”
郑纯神色肃穆地点头:“小僧愿往扬州。”
他本就是要往扬州去的,去了,这死局才会破。
他对章怀春的思念,引日成岁,令他痛苦又焦灼,只想快些见到她。
王博并不意外他的选择,满意一笑:“那你好好休整一日,明日,有人会请你入宫面见天家。你领了圣旨便当即刻往扬州去,金吾卫大将军会一路护行。”
郑纯低眉垂目应了声:“小僧谨记。”
王博也便没再说什么,起身行至门外,又转身道:“你也不必去辞太皇太后了,她老人家一早顶着寒风入宫,不幸病倒了,如今在静养,不便见人。”
郑纯眉心一皱,只觉太皇太后的这“病”另有隐情。
不过,他自知王博不会向他透露丝毫,便转口问了一句:“西陵县君,可还好?”
“好着哩!”王博道,“县君只是受了刘和蒙蔽,不知那手炉里藏着毒药,昨夜便被送回了西苑。朝贺后,天家便往西苑去探望了,这时候应还在那头。”
听闻关宜无事,郑纯稍感安心。
不论如何,他不在雒阳的时日里,永和里那座宅子里的书册,他总得将其托付给能让他放心的人。
看来见面得等到下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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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第十六章 浮屠一炬尽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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