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章咏春、章叹春一道前来探望明桥,屋内的婢女却说明桥一早便留书离开了别院。书信里既然说了是回家,章咏春也便收起了那点担忧之心。
章叹春却对明桥的不告而别感到难过失望,不满嘟囔着:“明桥忒没规矩了,在别家做客,怎能一声不响就离开呢?好歹在山上养好了肿伤再回家也不迟啊!”
章咏春笑道:“他这样不规不矩地出入我们家也不是头一回了,这回还知道给主人留个信,倒是规矩了些。他是为你才受了伤,你若是担心他,回去后再去看看他吧。”
章叹春确实担心明桥的伤势,可这份担忧的心情却不同于往昔,似还隐藏着些许紧张和羞赧。
自在昨日的猎场上被明桥护在身下后,她头一回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男女之别。那时候的明桥,在她心中已从那个可与她骑马射箭的玩伴变成了一个她可仰慕依靠的少年郎君。
意识到了她与明桥的不同,她甚至觉得明桥也变得可爱了几分。
如今,她竟格外想要见到他。
她猜到明桥突然不告而别,定与阿兄脱不了干系,遂又寻到了章茆的院落。
章茆将将沐浴更衣完,正欲再往山林去追踪明铃的踪迹,见这女公子急匆匆来寻自己,随口笑问:“你不去寻桥桥,来我这儿作甚?”
“明桥已走了!”章叹春一脸委屈地看着章茆道,“阿兄,你找他说了什么?他今早还答应我会在山上养好伤再回去,怎么你见过他后,他便一声不响地走了?”
章茆有些意外,但也不便与这女公子解释明桥突然离开的缘由,安抚道:“他应是回家去了,我安排车马送你与你二姊姊回去,你便能见到他了。”
当下,他便让人唤来了关骢,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又对依旧满脸委屈的章叹春道:“我还得搜贼,便不同你们回去了,去寻你二姊姊吧。”
章叹春听闻他还有要事在身,也不敢再留下来搅扰他,切切叮嘱了他一句“万事小心”后便离开了。
章茆也不再在别院耽搁,披挂上马,带着一众护卫便再次深入了山林,途中正遇上前来报信的章奇。不待他勒马相问,章奇便下马禀道:“世子,在娘娘庙发现了宜阳公主的踪迹。”
***
章茆在娘娘庙内见到的宜阳公主一身道袍,四十如许的妇人,即便身无华服、头无钗环,也依旧难掩她那身雍容华贵的气质,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于女娲神像前端然而立,手持拂尘,细碎日光洒落其身,倒颇有几分神女的温柔慈悲。
见他来,宜阳公主便笑着建议道:“在谈话前,世子不如在女蜗娘娘的神像前问一问自己的姻缘。”
章茆笑道:“不必了。”
宜阳公主微怔,继而道:“那便请世子入内谈话吧。”说着便屏退了随身护卫的两名死士。
见状,章茆也便将随行的护卫留在了殿外,径入殿内,与宜阳公主简单见了一礼,便随其后在神像前的蒲团上屈膝坐下了。
“令媛先是不顾朝廷禁令以蛊毒毒害天子近臣,今又不看皇室颜面劫掳皇室公主,数罪并罚,其罪不小。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公主实不该如此袒护包庇令媛,还请公主将令媛交到我手上,我会上书天家,将她交由天家定罪。”
宜阳公主轻扬手中拂尘,嘴角溢出一抹讥笑,好整以暇地道:“我来此,不是来与你谈论阿萝的行事的,是来告诉你——世子若想见明家四女公子的面,不如腊月往楚国去。老楚王召集了各州的道士儒生,要在腊日那天就“儒道治国”展开一场辩论,你去了便能见到她了。”
“‘儒道治国’的辩论?”章茆不知这有甚可辩论的,又蓦地想起了萧期曾说老楚王在扬州掳了诸多士子儒生,“他老人家抓掳了那许多人,便是为了这一场辩论?”
“正是!”宜阳公主点头,“我大汉以道立国,人君坚守自然无为之道,方开创了我大汉的数百年基业,后世人君自当‘抱一’以为‘天下式’。却不想,孝武皇帝受诡诈儒生所惑,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以“德礼”诓骗世人,又以‘仁义’愚弄世人,世人汲汲营营名与利,不复一颗清静无为之心,致使朝堂多钻营取巧的奸诈小人,世人亦因之变得奸险狡诈,如此背天道而行,这天下终有一日会乱。”
章茆对这番言论无动于衷,看着宜阳公主这身装扮,他蓦地想到了自己那位一心修道的阿父,冷不丁问了一句:“公主崇道尚道,与家父可是相识的?”
宜阳公主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道:“岂止相识。”继而起身向他行了个道家的拱手礼,“天色不早了,我得启程前往楚国了。世子若想见到所寻之人,莫要错过了腊月腊日的儒道辨经大会。告辞。”
无意中探知到父母与宜阳公主间的纠葛,章茆已彻底明白了自己不受父母待见的缘故。既然彼此无情无爱,甚而都厌他,当初为何要生下他呢?
他再看眼前这尊无悲无喜的女娲神像,竟觉这尊神像颇似将将离去的宜阳公主。
他几乎忘了,这尊神像便是他的阿父年轻时用产自西南叶榆城的苍山玉亲手雕刻而成的,代替了那尊在战火中被烧毁的木雕神像。
想不到他那个寡情薄义的阿父也曾炙热疯狂地爱过一个人,爱到将那女子捧上神坛,让她供世人敬仰膜拜。
再思及宜阳公主方才的那身装扮,他更觉讽刺可笑。
什么避世修道,不过是一对寡廉鲜耻的男女借此机会捱光偷香而已。
***
章奇进殿汇报宜阳公主一行人已离开时,陡然瞧见章茆眼圈微红、眸光冰冷,一时不知是何缘故,只觉心惊,却又不敢询问。
“世子……”他不敢抬眼直视章茆的双眼,惴惴不安地问道,“宜阳公主已离开了,还要封山搜人么?”
章茆神色倦倦地道:“将我们的人都撤了,回别院整顿人马回府吧。”想了想,又叮嘱道,“承诺给各山头的银钱莫忘了,该送多少送多少,替我谢过他们。”
“诺。”章奇领命退下,便开始张罗章茆吩咐的各项事宜了。
章茆却并不急着离开娘娘庙,派人唤来了庙祝,一手指向神像,直接命令道:“这尊神像毫无慈悲之相,亵辱了女娲娘娘,该砸碎再造一尊神像。”
庙祝如遭雷殛,实在不知这尊神像如何碍了这位世子的眼,赔笑道:“这尊神像是令尊大人当年赠予敝处的,如今已有将近二十年了,并无一处损坏,世子为何要砸了它?”
“我不是说了么?”章茆冷冷道,“这尊神像无女娲娘娘的智慧慈悲之相,面相不正,只会滋长歪风邪气,当不得侯国的高禖之神。”
庙祝只觉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因不敢得罪他,也不敢直言反驳他,只能委婉劝说:“这……这神像已受了多年的香火,掌着侯国的姻缘生育,若是砸……砸了……惹怒了神灵,怕是要断我侯国子民的生路,还请世子三思。”
章茆却笑道:“你不要怕得罪了神灵。砸了这尊神像,我自会命人再造一尊真正有大慈悲大智慧的女娲神像来供奉,她才担得起我们侯国的高禖神。”
在章茆看来,毫无慈悲心肠的宜阳公主根本不配被人奉为神女,只有他的大春妹妹才有资格被奉上神坛,受世人供奉。
他一刻也不耽误,出了娘娘庙,便一路疾驰回了城。入了侯府,他便寻到了一庭芳。
章咏春从别院回到侯府不过一个时辰,见章茆行色匆匆的模样,不免问一问他是否搜寻到了宜阳公主一行人的踪迹。章茆遂将与宜阳公主在娘娘庙的会面与她细说了一番,只隐去了与明铃有关的事。
“宜阳公主既邀你前往楚国听那所谓的辨经大会,阿兄会赴约么?”章咏春满怀希冀地问道。
章茆知晓她在希冀着什么,点头应道:“我会去。”又笑问,“萧郎君身在楚国,我此去应能见到他,妹妹可要我为你传信?”
章咏春摇头,轻声道:“我想让你将阿细带去。我身在侯府,不需她日夜在暗中护着,她该去楚国护她真正的主人。”
章茆却道:“她是奉萧郎君之命留下来护你性命的,若无萧郎君的命令,她怕是不会跟我去楚国。”
章咏春笑道:“我自有法子说服她。”
听言,章茆也不再多操心,遂说起了此番来寻她的真正意图。
“我此番寻你,是想托你一件事。”他道,“我想请你依照大春妹妹的模样,描一幅女娲娘娘的神像图,妹妹可觉得为难?”
“阿兄要作甚?”章咏春只觉惊诧,想到扬州吏民受人蛊惑欲为阿姊造神像的传言,竟觉眼前的阿兄亦受了蛊惑。
章茆也未想着瞒着她,耐心向她解释:“我今日见了宜阳公主,方知娘娘庙里供奉的那尊女娲神像是照她的模样摹刻的。她一个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刽子手,怎敢以神女自居?又哪来的脸面受我侯国吏民的供养膜拜?大春妹妹常年出入妊妇之家,为那些个女子保胎接生,她才是我侯国的高禖神。”
章咏春听了这番话,不觉怔住了。她自是知晓娘娘庙里的那尊神像出自谁人之手,即便阿兄并未言明其中纠葛,她也是一点便通。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赞同他想要用阿姊取代宜阳公主造神像的主意,提议道:“此事,还请阿兄三思。阿姊本就因侯国吏民将她奉为救死扶伤的女菩萨而苦恼头疼,阿兄若再以她的模样造神像,岂不是将她架在火上在烤?她日后怕是再难有安生日子了。阿兄若要换掉娘娘庙里的那尊神像,我倒是可描画一幅女娲娘娘的神像图来,图像描画出来了,阿兄再找雕工依图造一尊神像,如此岂不好?”
章茆似被她说动了几分,低头沉思了片刻,妥协道:“就依你之言吧。”顿了顿,又道,“雕工也不必另寻他人了,我这便去寻桥桥。若我不在家中,你派人将画好的图给他便好。”
章咏春却不太放心:“供奉在娘娘庙里的神像非寻常雕像,桥桥虽会这门手艺,可我见他平日里也只是雕些猫狗小玩物,阿兄将如此重任交予他,未免太过轻率了。”
章茆笑道:“你莫小瞧了他。他家有处石洞密室,你若是见了他闲来无事在那石壁上雕刻的人物花草,便不会如此质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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