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似乎有心与苏时倾作对,事物的发展仍旧折曲,并不如意顺遂。
幽谷里一改云淡风轻、悄声寂寂,忽得就秋风大作起来。
吹得苏时倾迷离双目,直把头藏在臂弯内侧躲风。这才向下爬降没多远哩,又不得不暂缓脚步。
谷崖少遮蔽,饶是神仙都没有办法防寒升温。冼夏举手无措,只能仓皇看着苏时倾原本尚有血色的薄唇冻成惨白色。
寒冷,是一重困难;
风阻,又是另一重耽扰。
偏生这阵风刮的方向是下行。从头顶天灵盖,侵袭到双腿四肢,犹如好大一把蒲扇冲着苏时倾扑打,不将他赶下山崖不罢休。
苏时倾于是就保持着这样一个怪异的姿势——
远看他,猫低着脑袋;近看他,紧贴着石壁。
像极了一只藏首断尾的游墙壁虎。
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所忍受的委屈,一切为了生还。
只是天意仍不满意,还嫌怪苏时倾没能再卑微到尘土里去。
蒙蒙渐暗的谷中,飘落了淅淅沥沥的碎雨。
雨珠扑打在苏时倾脸上手上,浸湿了孝衣,让他负重了不少。
祸不单行。
苏时倾忍不住了,虽然暂时抬不起头来,可真挚盼望的话语已冲着冼夏说出:“你不是神仙么?会不会法术,让这阵风雨停下来呀?”
冼夏闻声愣怔,语塞好一阵,无奈回道:“我现在只是虚影而已,帮——帮不上你……”
说完不等苏时倾回复,又着急忙慌地生怕苏时倾多想,解释:“更何况,我是战神。让风雨骤停的仙术,我也不会。”
苏时倾没来由地气闷:“那你就,就这么束手无策地看着?”
看着苏时倾抵挡不过风雨,然后跌落悬崖,能多惨就有多惨地死去?
冼夏不喜苏时倾如此悲观,也着实情急,于是厉声回骂:“我怎么会是‘束手无策地看着’?时倾,苏时倾。我教会了你《清心曲》与气沉丹田的法子,只要你足够沉稳,这足以让你逃离现在的困境。”
苏时倾委屈。其实他是还记得要静心念曲的,只不过被一阵雨搅和得,乱了阵脚方寸。
见苏时倾不回嘴,冼夏觉察出自己可能太过严苛,只是碍于面子,没有低声再说什么和缓气氛的话。
场面就这么沉闷着。
苏时倾和冼夏较劲,和自己较劲。干脆不等待雨停,冒着风雨下行。
不过是下山而已嘛!
他才不会不行。
“……”冼夏想劝苏时倾慢点,可话语到了嘴边,却湮没作无声。
苏时倾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为了什么而生气。是因为冼夏的神降吗?给自己原本平淡无波的生活掀起了波澜,所以恼怒?可是这尊神又教会了他凡人所不能会的东西,使他不再平凡。
心绪夹杂在感念与怨怼的中央,陌生又离奇,他不知道以什么态度面对冼夏比较好,于是将情绪外泄,自己和自己生着气。
幸好有《清心曲》。
短暂时间里,虽然不能够立即让苏时倾的修为大幅提升,但还是起到了平心静气的作用。
坏情绪终究被苏时倾自行消解。
说来好笑,原本苏时倾打算胡乱唱念,用来挑衅冼夏。结果没成想,这曲辞胡乱着念来,功效竟也不减,一点一点消弭了苏时倾带着稚气的怒意。
气不再生,是不是也该给对方台阶下?
苏时倾偷瞄身侧那道金光,金光没在看他,稍稍有些失落。
该不会就这么不搭理他了吧?
以后相处的时日还多,怎么自己就不会退一步,惹恼了这尊神呢?
心念骤变,方才的愤懑不见了影踪。苏时倾没话找话:“冼夏,我没有怪你……”
“哼!你也没理由怪我。”那金光还是不瞄他,就像真的想和苏时倾决裂了一般。
“我只是……有些依赖你了。觉得你是神仙,定能帮我更多事。”苏时倾比较笨,只会直白地说心里话,让冼夏尽可能原谅他。
“……”冼夏没回应,但是那道照在身上的金光,苏时倾能察觉出回暖了不少。
暖得至少心里好受。暖得把秋风的寒意也驱走。
看来这尊神,多少还是讲情分的,没那么倨傲冷漠。
“冼夏,你可以说说,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识海里吗?倘若我知道得多些,日后也好帮你恢复神力,让你重回天上去。”既然依赖心理不可取,那就要想方法让一切复归原位。
“或者和我讲讲,天上是什么模样?别一直不搭理我呀!”苏时倾服了软,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冼夏唠着磕。
反正秋雨下着呢,他此时也稳定了心绪,不急爬。
家中也再没亲人等他归家。和冼夏说说话,还好疗慰些许内心寂寞。
“我战败了。”
“嗯?”苏时倾只意识到冼夏刚才说了什么,可是没听清。
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迹,冼夏也好面子,没有再重复。
“多说些!你都将我捉摸透彻了,我却还不了解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是尊好神,还是恶神?”苏时倾其实心里有答案,这是在故意招惹冼夏回应。
冼夏见苏时倾态度转好,也没了再置气的心思。恍惚像回忆起了还在天上的烦心事,有一嘴没一嘴的搭腔:“战神在天上,是个苦差事。我混的,也不能算顶好……”
“不能算顶好?那还是好的嘛,是不?”苏时倾接着冼夏的话继续往下铺陈。果然,有了伴儿解闷,攀爬得不再那么苦不堪言。
“在天上领军打仗,和你一样,快死了。我估计是相同的境遇触碰了什么秘法禁制,所以才阴差阳错,和你捆为了一体,得倚赖你的识海存活。”
苏时倾替冼夏不安:“神仙也会死?”
“怎么不会?”冼夏自嘲,终于舍得回头瞧苏时倾一眼,“凡人死了,魂归酆都;神仙死了——”
“如何?”苏时倾急问。
“魂飞魄散。”
听了这话,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抓牢了悬崖壁边的石岩。
“吓着了?”
“没有。”
“分明就是害怕了。是不是在质疑,我其实不是什么战神,而是冤魂厉鬼?”
“没有!”
一个质问着,一个连连否认。
原先的误会和矛盾,随着一来一去的言谈频繁,渐渐遗落不见。两人的关系,比最初认识的时候,更加熟稔了三分。
苏时倾突然感叹:“那我们两个,算不算的上难兄难弟了?”
如果冼夏没遇到苏时倾,重天神魂不知何处归;如果苏时倾没遇到冼夏,芥子凡身怕是要化灰飞。
“如今你我都还好好的,就别丧气!”冼夏也有些感叹,只是现在,还不是细细伤怀的时候。
苏时倾和冼夏谈论了很久。从天谈到地,从生论到死。谈论得终于日落西山,仅剩冼夏的金芒照见前路。
秋雨熬不过苏时倾的坚持,最后淋了他一次满面寒凉,才终于咽了势停下。
“雨停了!”苏时倾乐得朝冼夏呼唤。
没了雨线干扰,金芒愈加盛放。
只是,苏时倾和冼夏才笑到一半,变故又生!
来来回回,究竟要遇几次风波?难不成天意真的要让苏时倾去死?
在渊谷里逡巡狩猎的秃鹰瞄上了苏时倾,把他当作了下一顿餐食。
呼啸的啼鸣,锐利而刺耳,像极了阎王要来无情索命的预警。
“当心!”冼夏下意识伸手,想拦截秃鹰的啄击。竟遗忘了此时的自己是虚影,金芒只能空空穿透过秃鹰,没起到任何作用。
被秃鹰忽然的攻袭乱了阵脚,苏时倾一不小心足底打滑,顿时踩空!
千钧一发之际,苏时倾双手紧扒,才堪堪能停留在峭壁之上。
秋风飞雨是停了,苏时倾却没能躲开新的灾难。
神经紧张,一片空白。
不远处的秃鹰还翱翔半空,呼哧呼哧拍打着翅膀,也不怕金芒威慑,暗自蓄着气力。
苏时倾不敢说话,他看着自己还扒拉着石岩的双手,暗自祈祷自己不要继续不幸。
再不幸的话,可就真的没有明天了。
冼夏见自身金芒大盛也无用,不由得凝重。要是搁以往,别说区区秃鹰,就是漫山兽群来了,也不怕。
只可惜,今非昔比。纵使有法力,也难以久续。
可时间等不及冼夏再掩藏实力了。
不出手,苏时倾只剩沦为秃鹰口食的命运。
冼夏双手于胸前结印,变换了几个繁复的手势。金口微启,念了一道符法。
苏时倾余光瞄到了。
金芒从柔和变得锐利,虚影一瞬间夹带了密密的粒子,朝秃鹰飞穿而去!
不只是一道金芒。
粒子于空中乍散成十数道箭势,四面八方,令叫嚣着的秃鹰无处避藏。
秃鹰的声音也是那一瞬时间变得凄惨,捱下层层破皮入骨的苦痛。翅膀也都折去,缺力得不能再腾空。
只能直直坠落到谷底去。
苏时倾的危机解除了,知道是冼夏又一次救了他。他铆足了劲第一时间去观察冼夏,却发现那金芒在发威之后,敛弱了不少。
“怎么?看傻了?”
苏时倾心慌意乱,匆匆重新踩实岩壁,回归安全的位置。
冼夏有气无力。金芒终于弱化成一道细线,终究匿迹,苏时倾再找不见。
“继续攀岩而下吧……这招‘无路可逃’,我算是竭力而为。接下来的时日,得靠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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