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嘉兰城余晖笼罩,万里关城之上,落日如玉盘,缓缓下沉,无尽黄沙碎石展露眼前,被一层又一层淡金色的光辉洒满照亮着,犹如天降神光般绚烂而寂寥。
日子一天天过去,稍纵即逝,很快就要到腊八节了。晏小六自幼习得一手好字,嘉兰关这边又没教书先生,许老头便推举她去刺史家,教刺史那两个稚子写字,偶尔还能挣点碎银。
这日小六刚从刺史家出来,经过关城城墙时,便见许老头躺在檐顶上晒太阳,他两只脚懒洋洋地搭在一块,嘴里哼着曲,脚尖时不时翘一下,再往下荡一下,此情此景,若是配上一壶酒,那模样可真是惬意快活极了。
小六见状弯起唇角,笑了笑,忍不住摇摇头。那么高的地方,也不知许老头是怎么爬上去的。
目光一扫,小六见墙壁上靠着几把备用的飞梯,顿时也来了兴致,顺着飞梯悄悄地爬了上去。一上去,檐顶反而没有在底下看得那么险陡高峻,这里很高很高,比嘉兰城内任何一家屋顶都要高,四下望去,可一览嘉兰关,万里大漠尽收眼底。
只是迎着风,还是有几分冷冽。
小六在许老头身旁坐下,望着天边缓缓落下的日光,声音散漫:“不好好在城墙里巡逻,怎么躲这来了?”
“这可比城墙上看得还要远。”许老头眯着眼睛,懒洋洋说道:“好不容易今儿天气暖点,不得出来晒晒,就是没带酒啊!”
“小六,带酒了吗?”说着,许老头睁眼,朝小六伸出了手。
小六轻轻一笑,有些无奈,她将腰间挂着的酒囊丢给许老头,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一件事——她在嘉兰关这些年,竟不知不觉中,就习惯了在身上带着酒囊。
时间,真是猝不及防。
风轻轻刮着,挟着冷冽的寒意,远处风尘滚滚,满目皆是苍凉的黄色,广阔与寂寞相生相依,铺满一地平川。小六目不转睛望着,见远处残阳将暮,许老头漫不经心地喝着酒,一口一口,浓酒香醇,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俩人就这样静静坐着,看着日头一点点沉下去。
信筒传来后,这几日,小六心里有过片刻犹豫。可如今却是一颗心定了下来。她要走,一定要走,她要永永远远的离开嘉兰关,回到帝京,当然也要带着许老头一起。
只是不知,许老头是否愿意。
这里,这座寂寥的城,毕竟是许老头守了半生的地方,也是许老头呆了半辈子的家。
小六学着许老头,躺了下来。她看着眼前广阔的天,伸手想要去触碰,却什么也碰不到,只有风的痕迹。她忽然开口:“老头,你真的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嘉兰关吗?”
“没啊……”
许老头摇了摇头,反问:“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关山万里路,难越难行,哪是说离开就能离开的。
暮色渐深,一片寂寥,小六偏头扫他一眼,“那你有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生活。”
“反正离开嘉兰关。”
她看了过来。
许老头闻言却大笑了起来,笑得小六有些茫然。她不觉得自己说得哪句话好笑,也不明白许老头为什么要笑,只是忽然,心里有几分不安。
待笑够了,笑不动了,许老头才摇着头叹气,语气略显沧桑,对着小六说道:“我老了,哪都去不了咯!”
小六听出他意思,不死心问:“江南也不想去看看了?”
提起江南,许老头浑浊的眸顿时闪过一丝光亮,可也只是一瞬。许老头没有正面回答,又喝了口酒:“反正我是老了,一把老骨头……人老了,总是想回家,嘉兰关就是我的家。”
“离开家,我还能去哪呢?”
许老头老了,他满是皱纹的面容挤出一抹笑,小六躲开他的目光,自顾自地问:“你觉得帝京怎么样?”
“帝京啊……”许老头想了想,慢悠悠地说:“那可是我们大周的国都,定是繁华如织,四方宾客纷至沓来,高楼林立,商铺云集,街头巷尾人群熙攘,入夜后有万家灯火,只怕比天上的星星还要耀眼璀璨。帝京,自然是一个极好极好的地方了。”
小六笑了笑,紧接着说:“那我们就去帝京吧,你和我一起,去见一见这大周国都,是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这娃娃……”许老头无奈一笑,将酒囊还给了小六。天色渐渐暗沉,最后一抹夕阳也被暮色吞噬,再不下去,待会可摸不到梯子了。
他摆摆手:“帝京什么都好,就是太远了……老头子我吹了半生风沙,哪里受得住帝京的繁华热闹啊?罢了,不去不去!”
小六跟着他起身,站了起来:“这不是还有我吗?你老了,我给你养老送终啊!”
顿了顿,小六眼眸微动,又问了许老头一遍:“和我一起去帝京,好不好老头?等我们离开了嘉兰关,你若想去江南,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我都可以陪你去。但若是留你一个人在嘉兰关,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许老头:“什么时候离开?”
小六微顿:“快了。”她在嘉兰关待不了多久了,唯一放心不少的,便是许老头。在小六心中,许老头是这个世上除了父母兄弟外,待她最好的长者,像父亲般。
如果要走,她不想留许老头一人。
“小六,竟然放心不下,那就记得常回来看我。”许老头沉默片刻,拍了拍晏小六的肩,他冲小六扬起一抺柔和的笑,说道:“天高任鸟飞,往前走的路,总是孤单寂寞的。”
“小六,你不要怕。”
小六愣住。
“你知道吗?”许老头继续说道,他伸手指向城墙,嘉兰关被夜色裹挟着,慢慢的有人家亮起了灯火,风声沙声,时不时还响起孩童的戏闹声,欢快十足,但都不及许老头声音清晰:“小六,我也曾年轻过,从前住在这座城里的人,有人唤我许宝儿,小许,许叔,现在他们都唤我许老头了……我是真的老了,这漫漫余生,很快就要到头。”
“待我死后,这一身白骨,终究是要埋在黄沙底下,才能够安息啊。”
“老头……”小六还想说些什么,许老头却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含着笑,满是欣慰地说:“别难过,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从我救下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会有今日,你总是要离开的……不过我听你说的这些话,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你记挂着我,老头就心满意足了。我还想着以后呢,以后等你嫁人有了娃娃,可一定要带着娃娃来找老头,我还等着他们叫我一声许爷爷呢!”他苍老的眸染上几分湿意,说着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六闻言却难过极了,别过头,心里挺不是滋味:“一把年纪,总喜欢说胡话。我要是走了才不会回来,这鬼地方有什么好?到处都是沙子!我不管!反正这事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走!”
交代完,也不管许老头愿不愿意,小六转身就下了飞梯,速度极快,一下子就没影了。许老头却笑:“不回来也好,这地方确实没什么好待的,天寒地冻,哎呀呀!老头子都要被风削成两截了!”
天彻底沉了下来,漆黑一片。许老头没急着走,又继续躺了下来,他摸了摸腰间,空的,没酒喝了,完了,这可怎么办?怨自己出门忘了带酒葫芦,又怨刚刚,怎么那么快就把酒囊还给了小六。
—
—
小六往家走,心里乱糟糟的,一个人走着走着速度很快慢了下来。一入夜风就变得冷冰冰的,远处巷口前围着十几个小孩,一群人吵吵闹闹的不知在干什么,小六走过去一看,才认出是赵长空他们。
大伙都住在黄沙坡这边,附近的孩子都是一起长大,他们彼此相熟,关系极好。
一走过去,小六就看到赵长风手里举着一把木剑,指向他面前二狗子,朝天大喊:“我乃行宫金吾卫总领,四大名将之首顾千山!小小孙桧竟敢谋逆犯上,胆大妄为!你还不快快认罪,我好留你一个全尸!”
二狗子也手执一把木剑,身后站了一堆小孩,与赵长风对立着:“你话那么多!等你打得过我再说!”
十几个小孩分成两波阵营。一个穿着黑色衣袄,个头矮矮的,名字叫作小宝,小宝站在赵长空这边,手上也拿着木剑,却没什么气势:“我……我是执掌漠北的定北王,那个……我漠北有十万铁骑,你最好乖乖投降,不然我……不然……”
他支支吾吾,不然了好久,也没说个所以然。
二狗子无情一笑:“不行!你这个样子哪里像定北王了,你应该扮反贼孙桧啊!让我来演定北王!”
小宝连忙拒绝,连声音也大了起来:“不要!我就要扮定北王!我才不要当什么反贼!”
“行行行,就我扮反贼好了!”二狗子倒是无所谓这个,又问:“对了,我们的长城军主帅呢?快出来!不然还缺了一个!”
“在这在这!”赵长空连连举手,人太多他刚刚都被挤出去了,“我是最风流倜傥的沈大将军沈秾!也是世上最厉害的将军!”
“不对,我才是最厉害的!”
“我才是!我可有铁骑十万!”
“我……”
“哎是小六姐!”
有人眼尖,声音又大,一下子就扫到了小六。赵长空见状顿时冲出去,立即把小六拉了进来,道:“小六姐!快来看我们演的四大名将!厉害吧!是不是和你讲的一样!”
小六笑了笑,却笑得很淡,“什么四大名将,早就没有了。”
曾经的大周,的确有着四大名将,他们分别是:顾千山、孙桧、燕纵天、沈烈。后来宣阳帝为嘉赏他们立下的汗马功劳,便把四大将的家族封为四大武将世家,其名下爵位荣耀可世代相传,分别掌管不同地界。可自从孙桧反叛,孙家被剔名,沈烈病死,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四大名将啊。
二狗子:“反正我不管,我们现在就是这世上最最厉害的大将军!我呢又是你们里面最厉害的一个!你说是不是呀小六姐!”
“是。”小六笑笑,忽然瞥见一旁吃糖的豆丁,手里竟也举着把小木剑,只不过短短的,跟树枝似的。
她不禁问:“豆丁扮的是……”
“豆丁最厉害了!豆丁扮的可是我们大周的皇帝,我们这些人都得听她的命令!”赵长风嘿嘿一笑,把豆丁抱到了中间来,他正想问小六他们的戏排得怎么样?一回头却吓了一大跳。
他眨了眨眼,盯紧小六的脸庞,有几分不可置信,茫然不安地问道:“小六姐,你怎么哭了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