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又做噩梦了。
这六年来,她快要记不清,自己究竟做过多少场这样的梦,这些藏匿在记忆深处的梦,就如鬼魅般纠缠不清,无穷无尽,亦无法逃脱。
梦里面,有一场好大好大的火,猛烈地烧着那巍巍皇城,叛军的长箭如漫天大雨般落下,滚烫的鲜血擦过了她的脸颊,她一回头,就见地上躺满了数不尽的尸体,犹如尸山血海,到处都是绝望嘶吼的尖叫。
血染红了每一块砖石,冰冷的刀剑从她眼前晃过,各种难以入鼻的血腥味在空中炸开,从心底一点点蔓延出的绝望,如华服般紧紧裹挟着她的心。
那一日,大周的皇城破了,属于他们的天也塌了。
恍惚之间,各种混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有人叫着她的名字,有人唤她公主,还有一道柔柔弱弱的声音在喊阿姐,一遍遍哭得好伤心。
阿姐……阿姐……
“小七!!”噩梦惊醒,小六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体忍不住颤抖,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已是一身冷汗。
足足缓了好一会,直到她视线重新聚焦,触及屋内那抹微弱的火光,晏小六才找回一丝神智,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做梦罢了。
此时外头还是黑压压一片,夜深没有尽头。她没睡上几个时辰,便被梦魇缠身醒了过来。小六无奈,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她淡淡的眉拧在一起,烛光下,脸色略显惨淡,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这些了。
是因为赵长空他们排的那场戏?还是因为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嘉兰关了?
小六从脖颈处勾出一根红绳,里面挂有一个银制的长命锁,如意头状,正面錾有“长命富贵” 四个吉祥字样,背面錾刻着精致古雅的金鱼戏莲图案,栩栩如生,精巧绝伦,这个长命锁她一直贴身佩带,极为珍视,很少会拿出来。
而这会,她却开始对着长命锁发起了呆,思绪渐渐没由来的飘远了。
长命锁长命锁……
锁百岁,一锁富贵春。
还记得许老头将她捡回家时,问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谁?”
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怎么会一个人流落边关?你的家人呢?怎会有一身的伤……那些该问的不该问的许老头都问了一遍,那时她伤的很重,躺在床上连动都动不了,话也说不清楚,从头到尾,只断断续续一句:“我……我叫晏小六……我是个乞儿……我没有家人了……”
“我什么都没有……”
不管许老头如何问她,她迷迷糊糊间都是这么一句。
后来待她伤好后,知道她是无处可去,许老头就把小六留了下来。
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便宜闺女,许老头便整日高兴地嚷嚷,恨不得让整个嘉兰关都知道,自己有孩子了!一个模样水灵的大闺女!!
可小六却不太情愿,她愿意留在许老头身边,却不愿意开口叫许老头一声爹。有一次许老头被气着了,便追着小六理论:“你这丫头!怎么就喜欢没大没小!你站住!让你叫我一声爹就有那么难吗?啊?好歹老头子我也算是收养了你,你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小六也倔,死活不肯松口:“我就不叫你爹!我有爹!我爹爹可比你霸气厉害!他年轻又好看!才不是你这个样子的呢!再说了我又不是没爹!凭什么就得认你啊……”
“你你你你!你要气死我!”许老头气不打一处来,又拿小六没办法,只能追着她满条街跑。
后来闹了那么几回,许老头忽然就看开了。他觉得只要小六一直在他身边呆着,纵使不喊,不也是他女儿?但若论许老头收留小六没有私心,那必然是假的。
有些事,小六心里清楚,许老头心里也清楚。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坏。
他收留小六,是想要一个慰籍,一个长久的相伴;小六愿意留在许老头身边,也只是想要一段短暂安宁的日子。
他们各取所需。
可六年太长,也太短。
她终究还是要离开的……小六握紧手中的长命锁,修长白皙的手指渐渐收紧,眸底微微泛出几分寒意。
有些事,还要从八年前说起。
那时她还不是什么晏小六,亦不生活在这嘉兰关之中。她的真实身份是大周的六公主,只因在宫中排行第六,所以给自己取名叫作小六。
晏是她的姓,她的名字是晏姝,乃中宫嫡出,父亲乃是大周第九代皇帝宣阳帝。她是大周唯一的嫡公主,曾经的身份是何等风光荣耀。
可如今,她的父皇母后都死了,大周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大周。
姝,意为柔顺美丽。当初母后给她取这个字,便是希望她贞静娴静,秀丽温婉,做一位端庄大气的公主。只可惜她的脾气秉性,与这个“姝”字却是天差地别。
从前的晏姝是什么样的呢?
她上面有五个哥哥,在阿弟小七未出生前,晏姝是宫中最小的孩子,百宠千娇的长大,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为过。
身为应该女儿家,却偏偏没个公主的样子,她性子活脱喜欢热闹,整日闲来无事就弄得宫中鸡飞狗跳,今儿不是掏了嫔妃宫里的檐下燕巢,明儿就是爬树摘果子吃。好好一个姑娘,不爱琴棋书画,不爱刺绣女红,反而喜欢扮着男装,跟着她的那几个哥哥们去内学堂听刘太博讲学,偶尔兴致来了还嚷嚷着要习武,大热天的,拎着把刀就在宫里跟待卫比划……皇后见了,直摇头,说女儿生下来的时候怕不是抱错了?偏宣阳帝喜欢的不得了,什么都愿意支持六公主去做。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那次昌平秋狩结束了。
永明二十一年秋,依照祖制,父皇会带着皇室宗亲与王公大臣们行至昌平围场,举行一年一次的秋日巡狩。
那时,她刚满八岁,年纪尚幼,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好奇的不得了,听说可以去昌平打猎骑马,高兴得她是一整夜没睡。谁知父皇竟嫌她太能闹腾,一纸诏书下来,吩咐她留在宫中好好念书习字……就连五岁的小七弟都能出去见见世面,偏她一个人被留在宫中,这叫晏姝如何能罢休?
她不服气,便去缠几个哥哥,不曾想就连素日里最宠她的五哥,也不愿带她过去,说她精力旺盛,不如将一身力气花在练字上……可想而知晏姝从前能有多闹腾。
一个个的都不愿意带着她,那她就自己去好了。晏姝偷偷藏进了母后的大箱匣里,她身量小,不会被人发现,待她人到了昌平,不就木已成舟,就算父皇生气最多是骂她几句,还能赶她离开不成吗?
于是晏姝就这样做了。
仪仗先行,往洛城的方向而去,一路磕磕绊绊还没走上几日,不曾想意外就发生了。
那日,应是更阑时分,整个营地最为困倦松懈之时。晏姝藏在箱匣里呼呼大睡,浓浓黑暗中数不尽的骑兵包围住了营地,他们在篝火里撒下迷药,从外到内,悄无声息,巡逻的士卒被一个个抹了脖子,有人潜入大帐之中,无声无息间割下了父皇母后的头颅,一支利箭划破漆黑的夜,藏匿在四方的叛军顿时如惊涛骇浪般涌出,他们手执刀剑,黑甲沉沉,口中大喊着:“杀!”
刹那间,天地变色,寂静的官道上满是兵器相交之声。
晏姝永远记得,那日她从匣中惊醒后,透过缝隙时所见的那一幕。四周有着数不尽的黑甲骑兵,他们手中的刀沾满了血,突围了父皇所住的大帐,剩下的禁军奋死反抗,想要护送着几个哥哥突围出去,却怎么也挡不住黑暗中射出的冷箭。
两方交战,荒山野岭,到处都是四处逃窜的宫人奴婢。她颤抖着身子爬出箱匣,捡起了地上的刀,无人在意,也不会再有人管她。
各自的性命都顾不上了,谁还管你是皇子公主?
远处山林上,有一支军队远远观察着战况,漫天大火映照出空中飘扬的旗帜,那面熟悉而又陌生的旗帜,晏姝认了出来,是孙家的玄甲军。
这些从林间突然窜出的叛军,皆是孙家军,孙家还是反了。那时的晏姝怎么想也不明白,他们身上明明还穿着大周的衣袍,手握大周的刀剑,却不再信奉大周的皇帝。
孙桧一马当先,手持长弓,猝不及防一箭便射穿了五哥的胸膛,晏妹见状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她想要冲过去,五哥却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透过人群缓缓看了过来,隔着重重火光与人影,五哥艰难地动了动嘴唇,随后猛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静。
晏姝知道,她看到了,五哥他是在说:“快走……”
可她又能走到哪里去?
她该怎么办?
“哼!狗皇帝已死!大周江山不堪一击!杀了他的儿子们!这天下便是我们的了!杀!杀了他们——”孙桧从暗卫手中接过一个染满鲜血的包裹,高高举起,朝天大喊起来。
包裹被丢到地上,重重地,从里面滚出一个头颅,晏姝红了眼,陡然跪倒在地,那是父皇的……还活着的哥哥们陡然疯狂起来,愤然反抗,随着禁军一起拼杀,他们誓要杀死孙贼,孙桧却疯狂地笑了,只有晏姝还愣在原地。
她无法接受一夕之间,便已天翻地覆,那些四处逃窜的宫人,那些见人便杀的士兵,混乱的不堪的皆在一瞬间发生,她被人推到地上,被人踩了一脚也没有感觉,直到恍惚间,一道清脆熟悉的哭声从她身旁划过,晏姝才骤然找回一丝理智。
那是小七的声音!!
晏姝顿时起身,扫向四周,便见母后身边的刘嬷嬷正抱着小七,慌不择路的往树林里跑。大部分禁军都选择了留在营地,他们誓要杀出一条血路,却已是困兽之斗。
恍惚间,她想,她得……她得给晏氏留下最后一点血脉……
人群混乱,晏姝转身,最后看了一眼大营,便不再迟疑,她拎紧手里的刀追了上去。
“六……六公主……”刘嬷嬷见到突然冒出来的晏姝吓了一跳。
晏姝一句话也不说,一把抢过刘嬷嬷怀里的小七。小七见到她大哭,两只手死死抱着她不敢松,她也忍不住掉出了几颗眼泪。
天好黑好黑,她头也不回地往山林深处跑。官道已围,到处都是孙家的黑甲军,如今他们只顾着围剿大营,怕是无暇顾及他们,只有往林子里面跑,才有可能寻到一条生路。
她抱紧小七,不准他哭,也不准他发出声音,小七见到姐姐听话极了,还以为是做了什么噩梦,抱紧她,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漆黑的夜,没有一丝光亮,这漫漫山林像是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她一直跑啊跑,一刻都不敢停,恍恍惚惚间她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帝京,她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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