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琰无意再留,转眼不知所踪。楼嫣许连夜换居稍小的碧波轩,只是她素来有择床的毛病,次日又是归宁日,遂辗转了一夜。
曾氏要面子,虽不待见儿媳,但亦备了丰厚的回门礼,只是楼嫣许在马车内端坐半个时辰,也不见盛琰现身。
青蕊等得心急,探头问她,“娘子,要不要婢子去问问?”
楼嫣许昏昏欲睡,闻言掀起眼皮,轻揉颞穴,“再等一刻钟,他若不来,咱们自己回去。”
盛琰心中本就不认她这妻,即便要留她一人回门,也在预料之中。
青榕苦巴巴,新妇独自回门是要被笑话的!
好在不到半刻钟,盛琰露了脸,未言一语,独自乘坐一辆马车领路。楼嫣许视若无睹,吩咐车夫跟上。
诚化侯府坐落于朱雀门街以东的宣平坊,而楼老夫人旧居位于长安城西南角的归义坊,权贵至此,惹得路过百姓频频回望。
楼老夫人位低,却懂礼数,早早吩咐张罗宴席。诸事妥当,她拄拐领着一众婢女小厮候在门前,半日不见马车踪影,嘴碎的便窃窃私议起这桩婚事。
老夫人素来温善,眼下却拉下脸色,嚼舌根竟嚼到她耳边来了,当即命人拖下去杖责。
一刻钟后,巷口的小厮通传,“老夫人,诚化侯府的马车来了!”
众人探头望,遂见马车停在门前,车门前悬挂两盏镂空竹雕灯笼左右摇晃,渐缓而止。老夫人见二人分乘马车,笑意凝在嘴边。
盛琰与楼嫣许相继下车,冬日慵懒的阳光穿过稀疏叶缝,斑驳光影铺在楼嫣许的眼乌上分外醒目。她迎着祖母霭容,与盛琰一道行礼。
“祖母。”
“见过岳祖母。”
楼嫣许想盛琰在侯府应被敲打过,因而他礼数周到,面上却显郁色。
老夫人虽心有不悦,却不好说什么,面上仍喜跃眉梢。
因楼嫣许父母故去,只好由老夫人宴客,大致是祖母问一句盛琰答一句,从无多言。后祖母讪讪闭口,一时寂然无声。
如楼嫣许所料,不到一个时辰,他便以要务为由先行一步。
趁祖母送他时,她带着青蕊先行前往后院,但见朱栏玉砌,寒梅绽蕊,这便是祖母所在的正院了。
此地乃祖母先夫所有,后特留与祖母添妆,也是楼嫣许嫁回长安,祖母才重归故地,在此送她出嫁。
她特意在廊庑逗留,祖母追来,牵着她进了内室。
老夫人拉她坐上罗汉床,握着她娇嫩纤细的手,声线蔼虞。
“诚化侯府毕竟是靠先老夫人为太后挡那一箭才谋得的爵位,世子官位工部尚书然政绩平平,翁尚书却为我大晋最年轻之状元郎,屡创佳绩,难免带些读书人的孤傲。世子虽与尚书之女情深意重,却一直不得认可,故你不必负疚,即便没有这门婚事那二人亦不会圆满,更不必说本就是侯府心怀不轨,拿婚事骗取我楼家钱财去堵上赋税的窟窿。”
“也怪我此前并不放心上,想你素来通透,不会为之所扰,故并未将此事说与你听。长安城人多口杂,有些话难免不好听,但堵不住旁人的嘴,自省坦荡足矣。”
祖母原为五品官家庶女,彼时女官试行,她上嫁后得与夫君同征官场,独有一番见解。奈何夫君离世,女官制未成,四方驱逐八方嫌。她深知女子得势方能安身,一生都在盼,如今盼到了孙女身上。
楼嫣许温声道,“孙女受教了。”
“我知你从来报喜不报忧,遂命蒲娘在底下仔细问过你侍婢,如料侯府对你确有薄待,此事你作何想?”
蒲娘乃祖母侍婢,已随了五十余年。
“侯府薄待是因搬起石头砸了脚,心中有气只好拿我撒,可我入侯府已成定局,余下所图不过孩子,故旁的把戏未曾放在心上。”楼嫣许如是道。
“你嘴上明了,心头却未必。”祖母细声斥她,再开腔却又柔和,“你与祖母说句知心话,两夜未与世子圆房,可有私心?”
楼嫣许杜口吞声,屋里骤静,壁炉中火星子滋滋直冒。
老夫人料到始末,却也未发难,看孙女柔软的眉目终是不忍训斥,“三年有余,你不曾放弃寻那徐家郎君。见你执着,我也四处遣了人去问,恰昨日来了信儿。”
楼嫣许惊诧,从不知祖母暗地里为她如此,听闻信儿送来,心突突跃起,“有他消息了?”
“他如今就在长安城。”瞟了眼孙女的期盼神情,老夫人与蒲娘相视,终狠下心,“只是已成亲生子,和和美美。”
楼嫣许顿时愕住,熏炉火星炸开,冷风寂寥地穿过窗棂袭来,如她心所感。
“他成亲了。”她喃喃道。
老夫人亦知她五内如焚,却不可不敲打,“他有妻你亦有夫,纵使来日再遇,终究往事不可追,你二人有缘无份。祖母之苦心,二娘可明白?”
“孙女明白。”她气梗在喉,承诺道,“我会忘了他。”
“诚化侯府再不济也是有爵位傍身的,翁公官至尚书止步已久,难保来日不会松口让女儿进侯府。趁着新婚之际,世子还宿在你院里,抓紧锦上添花。”
楼嫣许颔首。
老夫人又不放心,命蒲娘把压箱底的《秘戏图》递给她,附耳低声道,“已为人妇了,不必忸怩。”
楼嫣许略略翻开,其中皆为男女**秘事,姿势千奇百怪,她耳根子绯红,胡乱塞到袖中。
“孙女会看的。”她应下。
后二人又叙了盏茶功夫,下人通传该上宴了,老夫人欲换身惬心的衣裳,让楼嫣许先行。
“祖母。”楼嫣许踏出门,小脸白如玉,复盈盈回望,“他过得好吗?”
许是早料到有这一问,老夫人面不改色道,“好。”
“足矣。”
楼嫣许苦笑,转身离去。
老夫人远远望着瘦弱的身躯,抹了一把泪。
蒲娘为她拭泪,亦未忍住哽咽,“二娘子会信吗?”
“此话半真半假,她已非天真烂漫的小娘子,我既开了道口子,她会让自己信的。”
身居长安为真,娶妻生子是假,可楼嫣许心念旁人终有不妥,恐生祸端,老夫人遂无奈扯谎。
蒲娘又道,“您说徐家郎君为京官,可婢子问了一圈,并无‘徐子琤’一官,会不会是消息有误?”
“这么多年从未有误。”老夫人暗自呢喃,揣摩许久,末了双眼渐眯起,挂上凌厉之色,“或说他姓名本就有假……这样一个身世不明之人,二娘与他无缘兴许恰能逃过一劫。”
宴毕,预备回侯府。祖孙二人多叙了几句,至垂花门处,楼嫣许婉拒祖母相送。
老夫人使了眼色,蒲娘捧上一精致黑胡桃木盒,楼嫣许当面打开,见是不少金饰。
“若在侯府短了银钱,且去信到苏州,咱们家虽不如从前,但也不可使你难过。”
楼嫣许推了回去,“祖母宽心就是,我一切都好。”
老夫人嗔她一眼,奈何她自有主见决不肯收,于是拿她没辙。
临走前,她抱紧祖母,些许哽咽,“祖母,此行苏州,一路平安。”
楼嫣许遂转身,怕祖母看她红眼再添悲伤。
老夫人中气不足,仍竭力大喊,“二娘,好好的,要好好的。”
祖母须回苏州守住楼家基业,这一走,楼嫣许身后再无一人。
方出门,密雨绒绒,鹅雪纷飞。青蕊报曾氏催促回府,问是何事,只知与世子相关。
楼嫣许心下起疑,不敢耽搁,令车夫抄近道回府。
不巧的是,这段路年久失修,又因夜阑暴雨至五更天才歇,至巷口时,马车颠簸突坠下一水坑,她毫无预料滑向一侧,撞得胳膊生疼。
“娘子,马车陷着了。”
楼嫣许无奈,只好下去等车夫拉车。雨渐大,青蕊撑着油纸伞紧紧护着,挡不住脚下雨霰,乍湿了裙摆一片。
她心焦,探头只见几个淘气孩童趁雨厮闹,不消多久眼前一奢华马车停下,帷子掀开半边,露出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楼娘子可有不便?我可捎你一程。”
是徐从璟。
她蹙眉,思及二人身份,此举恐怕不循礼法,故婉拒,“多谢徐司徒,不必麻烦了。”
他却未动,声音淡淡,“我受诏入宫,横竖途经侯府,捎你一程不算麻烦,你若再推拒,圣人恐要斥我了。”
楼嫣许和气浅笑,话既然说到此,她岂有不从的道理,“劳烦司徒了。”
她留下青蕊解决此事,踩着杌子踏入车内,垂眸坐在他右侧。车内炭炉火正盛,上置一个炉铫,袅袅茶香四溢,暖意盈散,她竟觉朦胧恍惚。
徐从璟正坐主位,身着紫色官服,佩金鱼袋。他捋了广袖,提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谢过,正迎前拾起茶盏,马车骤然大颠簸。她身子侧倒去,徐从璟长臂一伸,手背压在竖棱上,宽阔手掌包裹着溜圆的后脑勺。
心有余悸时,袖内虚藏的《秘戏图》滑落,耳鬓厮磨、鱼水之欢,皆以图样呈现在徐从璟眼前,冷意自楼嫣许掌心席卷四肢百骸。
他分明在垂首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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