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负冤屈

万晴安收了腿脚,掸掸衣上灰尘,挺胸直立,“瞎了你的狗眼,这是诚化侯世子夫人!”

楼嫣许放目望去,见一小娘子着窄袖半衣,袹複下间色裙飘逸,眉宇间英气十足,似有将家风范。

那登徒子匍匐在地狼狈得紧,嘴却甚硬,“我当是谁呢,原是挟恩图报的楼家娘子。”

“休要胡唚!分明是侯府主动议亲在前背信弃义在后!”青蕊脸色蹭的一下就阴了,再不肯受这非议,恨不得扇他俩大耳刮子。

可此人见是个婢子,主子又受侯府薄待,遂放言,“异想天开!盛世子生在侯门公府之家,瞎了眼才要娶你一商贾之女!”

万晴安轻笑出声,“可不就是瞎了眼,放着貌若天仙的正妻独守空房,被外头那些勾栏手段的诱了去。”

“好一个镇军将军之女,简直野调无腔!”

楼嫣许闻言引目,方知这是万家小娘子。

素闻万二娘子快言快语,生性洒脱,眼下只当被蚊虫叮一口,嗤道,“我斥你心头好,要跳榻了!”

楼嫣许不晓得那登徒子是哪个,在场的却无一不知。此人名为桑士诚,心奉翁小娘子为神女,惯不允旁人嚼她舌根。

八珍阁乃达官贵人素聚之地,万晴安在此明晃晃污了翁楚楚,眼下三两眷妇作语,不消一个时辰即可传遍大街小巷。

桑士诚正欲驳,阁内忽寂然无声,众望一女子入内。此人遍身绫罗,娇若春花,发间映山红步摇晃晃生媚,楼嫣许远远见过,这是翁家小娘子不错了。

“怎么了?”翁楚楚滚着圆润的杏眼扫一圈,款步至楼嫣许跟前,明媚扬笑,“这是嫣许姐姐吧?早闻姐姐姿貌非凡,一见果然。”

“那日几位小公爷污言于我,元濯阿兄也是一时着急才动了手。姐姐莫要误会,自他成亲,我二人便已成兄妹。”

元濯乃盛琰表字,各人素以姓名相称,唤以表字的倒是极少。

楼嫣许粗粗听了一耳,心知是暗怪她夺了这门亲事,致有情人终成兄妹。可此事来龙去脉头头清晰,从哪头说理也怪不到她头上,遂不欲理会。

“矫揉造作!你既唤人一声阿兄,也该称其妻为嫂嫂。”万晴安双臂交叉置于胸前,出言呛道,“沾惹有妇之夫,能是什么好东西!”

翁楚楚牵强地勾起嘴角,“晴安姐姐你误会了,元濯阿兄师承家父,与我关系自然比旁人厚密。”

“哪个是你姐姐?莫要与我攀亲。”万晴安侧眸看过去,直言逼问,“翁尚书学生许多,怎么你偏偏只与一人近乎?”

翁楚楚神色怏怏。

楼嫣许不愿将万晴安拉入舆论中,遂寻了空当上前打千儿致谢,却忽闻翁楚楚高喊,“嫣许姐姐!”

未及众人反应,翁楚楚已倒在她跟前,楼嫣许微愣,暗瞥门外靛青身影,再回神时翁楚楚已捂膝起身,水眸荡漾,“不是嫣许姐姐的错,是我自己摔的。”

“本就是你……”万晴安常看不惯这副小家子做派,登时咬牙切齿欲上前训一番,楼嫣许却轻拉她至身后,回以嫣笑。

盛琰踏入八珍阁,面色肃然而凛,低声呵斥,“与楚楚道歉。”

阁内看热闹的窃窃私语,众目睽睽之下,楼嫣许面不改色,款步至翁楚楚面前欠身,“多有得罪,还望翁娘子宽谅。”

万晴安纳罕,却不是个蠢笨的,明了楼嫣许是不想连累她。总归是别人家事,既如此她不好再插手。

“姐姐只是误会了你我。”翁楚楚眼眸泛红,绞着素指凄楚道,“不如后日侯府小宴我就不去了,你我总角之交,姐姐容不下我也是应当的。”

她美目中饱含莹莹水花,盛琰虚扶她肩,拂袖冷哼,“小门小户出来的,犯淫之出,还敢善妒?”

“夫君这是何意?”七出可是重罪,楼嫣许的心被狠狠捣了一拳,气得胸脯迅急起伏,他不是要她死无全尸便是令她生不如死。

盛琰却打哑谜,“回府!”

寒风赫赫,乌云密布,有欲雨之势。楼嫣许心下沉沉,随盛琰到荣颐堂。

她方露面即被砸了秀额,只见曾氏正坐艴然不悦,松花笺纸落到她跟前,“瞧你干的好事!”

她沉默拾起,熟悉的颜楷体入眼帘,钩处圆尖,丰腴饱满。信中以“吾爱琬琬”起,字里行间柔情似水、软语温存,末落款“陆郎”。

凭空杜撰一情郎,楼嫣许哭笑不得,当下目无波澜跪地,双手呈上笺纸,“君姑明鉴!我本不认识什么陆郎,这锦书亦非我所写!”

曾氏却无意听她辩解,认定她私情在身,一耳光扇得她偏了头,“我已不求你如长安贵女珠规玉矩,可你如此罔顾礼法,有辱我侯府门风!”

楼嫣许耳朵嗡嗡,玉唇翕动,好一会儿才开腔,“我虽非名门闺秀,却步步循规蹈矩,绝不敢与人私相苟合。”

她腰板挺直,摊开笺纸道,“这字确似我有九分,可……”

话音未落,阴空轰然一道惊雷震耳,盛琰居高临下打断她,“阿娘,念她是初犯,不如且杖责十,谅她日后不敢三心二意。”

楼嫣许直愣愣抬头望他。

曾氏心思百转千回,虚虚瞪他一眼,“你还护着她!”

盛琰就地跪下,“毕竟是儿妻,求母亲放她一马!”

“依你就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轻易定了罪,楼嫣许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倘若曾氏真发现她与人有染,当首个抓她沉塘,最好死了一了百了,而非念她初犯从轻发落。

盛琰于满楼斗殴一事,本可颂为回报师恩,可他万不该吃了酒懵懵间当众表情露意。婚后不过半月,弃小君而思美人,被有心之人编作童谣传遍长安,致盛、翁两家均名誉受损。

故曾氏讨她嫁妆不成,硬要扣她一个七出的罪名,又为免深究以杖责了之,一则通示她有错在先,二则彰显侯府气度。

可她毕竟是侯府妇,此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们倒真狠得下心!

少顷,楼嫣许被押至庭院,条凳早已备好,小厮握杖候着。

“娘子!”

曾氏母子直立檐下冷眼相望,青蕊直扑上前被两小厮拉离,眼睁睁见一板子落下,心如刀绞,泣下沾襟。

黑云间闪过银龙,簇雨霎霎斜打,楼嫣许襦裙皆湿,蚀骨冷意混着臀处创痛绞得她浑身痉挛,她几近晕厥,嘴里嘟哝着,“第五下。”

她本无错,偏要杖责,偏要骤雨,天道不公!

青蕊面上泪雨俱下,声声嘶痛几欲干哑,双手遭缚,只好潸然跪地,磕头求饶,“夫人息怒!世子息怒!”

刑毕时,楼嫣许已没了意识,青蕊额上鲜血淋漓,血水顺着鬓发滴红肩颈。

一场决河雨下了几个时辰,涌动的风不着痕迹熄了廊下灯,黑漆一片。屋内壁炉火正旺,楼嫣许又裹了三层被褥,才发了热汗。

她面色发白,眼皮重重垂下,趴在拔步床上任青蕊擦药。

青蕊端看伤处,不禁又红了眼眶,“娘子,此事有辱你名声,咱们就这样算了吗?”

楼嫣许声音无力,“咱们前后无依傍,如何斗得过那二人?”

“没良心的王八羔子!”青蕊怒斥,后闷声呜咽,“就是委屈了娘子。”

楼嫣许仰头盯着帐顶,末了把脸埋入臂弯,绣枕洇开浅浅的泪痕。

她本欲为青蕊擦药,可这丫头煮了驱寒的药置于案上晾着,转眼没了影。

她身心酸痛,不欲再多想,手执书册翻看,不久便觉眼涩,遂放下,“青蕊,把药端来吧。”

青蕊应声,提了一食盒入内,“娘子,徐司徒送来的,只言谢你守口如瓶。”

楼嫣许心一动,细思之下顿明了他意,原来他记得那夜醉话。

她绝口不提本是保全自身,不过他有意如此,遂承了他情,日后两不相欠。

“送了什么?”

“一瓶药膏同三两糕点,闻着可香了。”

她讶然,“他怎知我今日遭遇?”

青蕊傻眼张口,喃喃自语,“婢子不知。”

楼嫣许卒然叹喟,她犯七出,恐已传出侯府了。

片霎,青蕊放下食盒,手探药温,抬眸感叹,“徐司徒醉前醉后两个模子,大婚夜放诞无拘,如今多好,温润显允,难怪长安城无人不赞他。”

楼嫣许强扯嘴角淡笑,“你今晨才斥他到侯府打秋风。”

青蕊吐吐舌头讪笑,“他对您好,婢子自然觉着他好!”

对她好吗?楼嫣许不敢苟同,他能稳坐高位,做事皆奔利益而去,只是她未能参透,她身上有什么值得费心的。

青蕊给她端来药汁,塞了方帕子垫下巴,转身四处拾掇屋子,收了明镜台前的胭脂水粉,复叹道,“娘子虽生于商贾之家,可哪个不是宠着的,何曾受过什么委屈,入侯府才几日,夫人可劲儿地给下马威。”

“青蕊,你跟着我,委屈了。”

楼嫣许擦净嘴角药汁,咬着牙趴回去,闻青蕊提声,“婢子并无此意,婢子是心疼……”

她话说一半断了,楼嫣许偏头望去,见她打开食盒,愣在原地。

“怎么了?”

她不声不响,提着食盒至拔步床边。

往日子琤阿兄会在药后送上少许自烹的香雪兰糖糕,眼下楼嫣许不消看,单是香雪兰气味扑鼻,即致她鼻头一酸,旧时记忆翻江倒海般奔腾而来。

她眸眼蓦然通红,咬着拇指成串泪珠扑簌簌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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