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与鬼姬喝完花雕酒,我将满地尸体的头颅悉数砍下来,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摆在嫡姐办差的衙门口,算是回赠她的礼物。
至于尸体的四肢与内脏,都喂给鬼姬豢养的蝎子。她养了一群蝎子,平日藏在她的身体中,每逢有尸身,这毒蝎们可以在一瞬间噬咬尽人的血肉,只剩下一具白骨。
嫡姐派来的刺客失手,她便亲自来杀我。岂料你听到我的手法,不忍卒闻,昏倒在地。我心尖惊颤,唯恐你和我的子嗣受伤,连忙将你抱在怀中:“鹤郎!”
你眼眸泪垂,唇都在微微颤抖,仿佛无人庇护的小鹿,我心疼不已。嫡姐满心都是你,亦伸手帮扶,我直接用九亭连弩发箭:“滚!别碰他!”
嫡姐正惊愕,来不及抵挡。却是她身边的冷画屏拔出伞中软剑,消了我这一击。我抬眼,只见冷画屏眉目淡然,却有凛凛冷光,端的是柔中带刚,刃不外露。
原来冷画屏随身带的寒鹭梅枝纸伞,不只是附庸风雅,里头还藏着一柄软剑。
天下人皆道,冷画屏乃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墨客,只会晃她那一根笔杆子,岂料她秉怀内力,于武学亦是不差。
我来不及与打探冷画屏的虚实,横抱起你便踏入房中。对小厮急道:“宣大夫来!快!”
离开之前,我听到嫡姐愤恨的声音:“你不配为人!你是阴沟里的畜生!”
你蜷缩在明黄金缕梅锦绣衾被里,毫无反应,任我摆布。我想要将你紧紧抱入怀,却唯恐弄伤了你,一时进退两难。
指尖触碰你眉心,便察觉到你的肌肤有些冷,我无意识地抱紧了你,像只即将失去最重要的珍宝的小狼。
我只赊得片刻温存,大夫便来了,打断了房中的寂静无声。松烟带着哭腔道:“求大夫快看看我们郎君,郎君还有着身孕呢,这……”
我冷眼看过松烟和入墨,斥道:“自己去院子里领罚。”
大夫将盛着药草的包袱搁下,来不及放脉枕绢帛,便给你搭了脉。她看我一眼,有些惧怕道:“那、那,烦请高媛先把主君放下,在下得诊脉。”
我这才将你重新放在衾枕间,自个儿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心中忐忑不安。半晌,大夫躬身道:“高媛放心,主君只是受了惊吓,一时昏了过去,不妨事的。”
我登时自责起来,方才只顾与戚寻嫣缠斗,出言残忍,不注意间便吓到了你。
大夫蘸了浓墨,写下两页安神汤的方子,又留了几颗香丸,道是焚在熏炉里,可凝神静气,有利于安胎。兴许她在鄞都听闻了我的雷霆手段,不敢多留,不敢多看,抱着包袱便走了。
松烟入墨在外头被下人杖责,这寝房中便只余你我二人。我沉吟片刻,亲自将香丸碾碎了,放在桌上的鸳鸯衔环熏炉中,药香四溢。
我忍不住又将你抱在怀中,轻道:“对不起。”
言罢,我心疼地抚上你肩头,方才你摔倒在门槛上,无暇香肌留下一抹霞红,淤血不散。旁人斩首断肢我见得多了,心中纹丝不动,见你雪肤微损,却觉得心疼得很。
啁啾新透红窗纱。
不知梦到了什么,你身子瑟缩须臾,轻唤道:“不……不……”眉心渐蹙,无声地抗拒着什么。
哪怕你昏迷在榻,什么都听不入耳,我还是抱紧了你安抚道:“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你究竟梦到什么了呢?
我忍不住将你散落颊侧的青丝拨到耳后。你察觉到我的触碰,更是瑟缩,仿佛被强行撬壳取珠的蚌贝,无力地挣扎:“我害怕……娘亲,我害怕……别不要我……”
世人都说,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1)。此言当真不假。
我心中动容,轻道:“妻主在这里,你别怕。”
你仍旧在低声哀求,令人不忍卒闻:“娘……不要,我害怕……我不要去教坊司……我要回家……回家……”
我一回一回地抚你眉眼,无限温柔,无限疼惜:“这里不是教坊司。”
鹤之,我带你回家。
等你睡安稳之后,我才敢起身离开,银霞将天地染作写意画,天地皆白,原来已入夜。鄞都城的灯笼次第点亮,照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却孑然一身。
其实,你唤出“回家”二字时,我心如刀绞。何为家?吾心安处是吾家。
我也曾在蜀中有个家,有性情洒脱的养母,有温柔恬静的父亲。养母授我暗器机巧,父亲唤我回家用膳,年年良辰美景,岁岁花好月圆。
可我为了蜀中的平安,舍小家保天下,弑父弃师,背叛师门。
我和你,都是没有家的人了。
这日我退朝后,路过九曲回肠的御花园,听到那不学无术的三帝姬正在背诗。
教她的是一把年纪的海阁老,海棠春之母。陪读的冷画屏,在一旁翻着章册。翘角凉亭外立着几个宫女,手里端着笔墨纸砚,茶水点心。
我笑着打招呼:“哟,帝姬在此习读呢?这么有兴致。”
赵福柔穿一身方领鹅黄柿兔如意琵琶袖短袄,颈绕珍珠绞丝软璎珞(2),云髻上别着金凤吐祥云挑心(3)以示帝姬之尊,又华贵又俏皮。她五官柔和,撑不起严妆丽服的装扮,正适合这样少女的衣饰。
海阁老要查策论,赵福柔生无可恋地撞亭柱子:“啊啊啊我学不会啊!不要再逼我啦!再逼我我死给你俩看!鄞都套路深,我要回乡村!”
海阁老啼笑皆非:“您是储姬,将来这万里江山,都要交到您手上!您的文韬武略,关系万民之幸。”
冷画屏捧起一卷诗词,递给海阁老:“既然帝姬不愿写策论,那阁老便先考一考诗词?”
赵福柔不情不愿地咬着耳坠儿,勉强应了。
海阁老抑扬顿挫地念到:“但使龙城飞将在——”
赵福柔想不出下句,心虚道:“……飞将那就在龙城?”
冷画屏纠正道:“不教胡马度阴山。”
海阁老翻了一页,又考道:“十年生死两茫茫——”
赵福柔依旧生搬硬造:“……五年生死一茫茫?”
冷画屏:“殿下,是‘不思量,自难忘’。”
海阁老长叹一声:“考一个今儿刚教的,莫要再错了。老夫聊发少年狂——”
冷画屏忍不住提醒:“左——”
赵福柔一拍自己雪生生的面颊,蹭掉一点胭脂:“左发狂,右发狂!”
冷画屏:“……”
我觉得,海阁老快要驾鹤西去了,她沉吟道:“十步杀一人——”
赵福柔随口道:“……百步杀十人?”
海阁老一阵激烈的咳嗽,即将要寿终正寝。冷画屏已经没有力气纠正她了,只叹息道:“殿下,听君一席话……”
就在我以为她要违心地说“胜读十年书”时,冷画屏终究刚正不阿,她实话实说道:“如听一席话。”
赵福柔委屈地趴在龙凤呈祥纹案几上,扁扁嘴:“这不怨我啊!哎,当帝姬一点也不好,我不是赵福柔,我是赵惜惜!”
赵惜惜?也许她散落民间时,名唤赵惜惜。
这夜风冷,我和鬼姬在鄞都郊外里应外合,生擒一只“沙蛇”。随后把“沙蛇”押到我的办事衙门,屏退下属,亲自审问。
鬼姬勾唇一笑,唇如丹砂,颇有嗜血之意。她将蒙住“沙蛇”眼眸的黑布摘了,点起烛火:“这位女侠,你今日来到这里,便别想带着命出去了。不过,你把该说的都说了,可免受些苦楚,留个全尸,早去投胎。”
“沙蛇”是个碧眸鬈发的西域女子,纵使落入敌手,仍旧气定神闲,满目不屑。她知道自己逃脱不过,想要咬住耳珠自尽,我眼疾手快,抬手以银针挑开耳珠,道:“把你知道的吐干净了,再去黄泉路!”
“沙蛇”以楼兰语说了几句,又用生涩的中原话说:“我是月神的信徒,我忠于神!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手捧烛火起身,照亮密室里那些锈迹斑斑的可怕刑具,弹琵琶、剐玉骨、晚霞映血竹、烟雨任平生……我打了个响指,笑道:“当年师娘教授我们暗器之前,先教了来氏八法(4),不知你受刑的时候,你的月神会不会救你?”
“沙蛇”鄙夷地“呸”了一口,侮辱道:“中原狗!”
我与鬼姬对视一眼,开始我们最期待的环节——上刑。“沙蛇”在百般折磨下,由叫骂变作嘶吼,又由嘶吼变成哭喊,昏厥后再由烈酒泼醒,如此循环往复,便是神仙也熬不住。
这其间残肢遍地,血流如注,令人惨不忍睹。却不妨碍我师姐的好胃口。罗汉床中央的小几上摆着花雕酒和肉桂羊腿,师姐用匕首剐着吃,津津有味。肉香伴着血腥之气,凝成一阵诡谲的异香。
鬼姬给我也倒了一盏酒:“来,妹子。”
我接过去,仰颈饮尽:“你说花雕滋味美,果真滋味美。”
那“沙蛇”受尽酷刑也不说师娘的踪影,倒让我生出几分敬意,她算个有血性的姑娘。我动刑动倦了,便由鬼姬操刀,又是一轮折磨。
“沙蛇”又死去活来两回,嗓子喊得都破音了,仿佛濒死的野兽。她逐渐失去自尊,辗转求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师娘的踪影!我不知道啊!我向月神发誓!”
鬼姬优雅地品尝着指尖儿一丝血迹:“蜀中浮戮门门主,唐雁声,你不知道她关在哪里?说!”
“沙蛇”连连摇头,七窍已汩汩流血:“我当真不知道!我负责贴身追随帝姬,替她办差!我不知道别的!”
帝姬?
我走近一步,往她面孔上泼了烈酒,暂持神志,逼问道:“帝姬是谁?是你们的头目吗?!”
“沙蛇”嘶声道:“是!帝姬是我们的头目!”
我鬼使神差问道:“帝姬阿塔瑟?”
“沙蛇”未来得及回答,便昏厥在地,鬼姬探了鼻息,道:“死了。”
我望着明灭的烛火,心里千回百转:“楼兰国的帝姬都被龙将军杀了,尸骨可寻,千真万确。唯独一个阿塔瑟失踪在一场灾火里,不见尸身。”
鬼姬颔首道:“应当正是这个阿塔瑟。楼兰人看重血统,能统领‘沙蛇’的,只能是有王室血统的人。至于旁人,很难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服众。”
却不知这神龙不见首尾的帝姬阿塔瑟,究竟藏身何处?究竟要做什么?
注:
(1)出自《屈原列传》。
(2)软璎珞:没有金属撑起骨架的璎珞,类似于坠着珠宝的项链。
(3)挑心:一种发簪。挑心簪脚多为扁平,自下向上倒插入发内。
(4)来氏八法:是八大酷刑,由周武朝来俊臣创立了,现已失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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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戚寻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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