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温甜知晓,原来在生命跟前,所有的速度都太慢太慢了。
慢到哪怕跨越泥泞,哪怕许嘉怀在街头抢过商贩的喇叭拼命朝救护车去喊,哪怕救护车绕过水泥路,上演着生死时速……
可到了温军华昏倒的逼仄空间时,他还是没有了任何气息。
他们的不顾一切,依旧赶不上疾病漫延的速度,更赶不上由生命变为尸体的速度。
温甜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没有嚎啕大哭,她跟着医院的车把尸体送到太平间,太平间关上了门,几个法医在做死亡鉴定,二十几分钟后,警车也驶了进来去到死亡现场。
和王淑仪那天的阵仗一模一样。
她觉得很困,幽长的走廊上,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温甜很想去太平间再好好看温军华最后一眼。
可她半点勇气都没有。
很困,又累。
许嘉怀抱着温甜坐在等待区座椅上,心疼她心疼到整颗心脏都颤抖着,迟迟平稳不下来。
她才不到十三岁啊,她怎么可以父母双亡,亲哥哥去坐了牢?
温甜爬在少年身上,抱着他左臂垂眸睡了过去。
许嘉怀伸手紧紧抱住温甜,试图给她更多温暖。
左臂被她枕着,似乎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流淌,许嘉怀知道她在哭,可还是只抱紧她。
在如此庞大的悲伤中,任何精巧温暖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
洛阳市。
市政府院三楼办公室。
许强悻悻地在省委助理跟前站着。
助理把一沓文件甩给他,唾沫星子淹死人,“你是□□啊!你这书记怎么当的?你是不懂违规修路导致事故是犯法的吗?你修路把通道占了,那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消防车救护车哪个能过去,你自己想想怎么办吧?啊!死人了!些事闹大了!你身为书记以身犯法,你就等着被降级处理吧!”
许强神情呆滞片刻。
整个人都有点茫然无措,“不是,我那天去开会,我不在家,哪里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农村都是各扫门前雪,并没有明文规定农村个体户修路违规的事,我也只是跟别的人一样,就自己家大门口修了路而已。”
助理抬手示意他闭嘴,“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许强我告诉你,最近正是新世纪以来,严查贪污受贿的时候,新调任的省纪检委可不是打马虎来的,你还是想想到了中央法庭上怎么说吧。”
许强喉结哽住。
空气似乎在身旁慢慢抽离,压强不断升高,高的把他向往的豪宅豪车全部崩碎。
他畅往的未来一瞬间分崩离析了。
许强捏着那沓资料,掌心里的汗几乎把白纸浸湿,他走出门外。
冬春交接的日光猝不及防的照了他满身,从胡须到皮鞋尖头都亮堂了起来。
他太忙了,以至于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停下脚步去晒晒太阳了,可也似乎是太久没晒过太阳了,这么亮堂的光芒,愈发衬得他满身都是腐朽的味道。
许强神情恍惚地看着手里的资料,眼神里又怜悯又麻木。
“哎……”
双手自作主张开始一点一点把这沓资料撕的很碎很碎,直到撕的再也无法对半折,他粗糙长斑的手往半空中高高一扬。
细碎纸片雪花似的纷纷扬扬洒落,那打印满罪行黑字的纸片消散之间,又像是一张网把年过半百的人套在里面,再也出不来。
金芒下澈,恍惚中,许强仰头看无数的碎纸屑如同大厦倾覆的金块。
他三十年的奋斗也在倾覆的金块珠砾下画上了终点。
……
新的一年刚刚开始。
然而眨眼间,就过了大半。
温甜在那个紫色封皮的本子里把2010年称作是地狱之年。
三月份的时候,冬寒散尽。
五月份的时候,夏至未至,小升初考试已经逼到最近。
温凯迷茫的看着审判书上的日期已经是2010年5月1日了。
他被抛弃在贫瘠的大山中,却从不自弃,他于2003年离别大山,拥有了温暖的家,有了很疼爱的妹妹,有钱的爸爸,知书达理的漂亮妈妈,开家长会时他的家庭所有同学都羡慕。
他于2005年去到繁华的北京,他于2010年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零8个月。
狱警办理好相关手续。
他的头发被理的很短很短,罪犯服上号牌——1051
“缓刑期还有一周,请问犯人还有什么请求吗?”
温凯摇头,“没有。”
顿了顿,他又说,“请别让我爸知道,更别让我妹妹知道他哥哥在坐牢,哪怕你告诉他我已经死了。”
狱警很理性的说,“对于成年家属,我们没有欺瞒的权力,另外很不幸的告诉你,你的爸爸已经于2010年2月29日上午去世,死于心脏病发作,他生前转卖了妻子洛阳和自己鲁阳县城的两套房产,共计45万元,以及存款12万,帮你几乎还完了贷款和赔偿费用。”
审讯室中,头顶灯泡晦暗不明。
话音落后,暗室中针落可闻。
温凯全身像是被冰冻住,层层坚冰把他困成了雕塑,慢慢反应过来后,坚冰又瞬间碎裂。
酸楚与疼痛瞬间冲往眼眶。
他不敢置信地站起身来,带起手铐脚镣的声响。
身边的两个狱警又迅速把他按下。
温凯手脚冰凉,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对面坐着的狱警又说,“你的妹妹已经由村委会决定,由她的班主任马春芳女士和其丈夫收养,你还有什么要申诉的吗?”
温凯还是摇头,他闭上眼睛,鼻涕流出来,拉的很长很长,狼狈的模样不像个成年男人。
“带犯人回去。”
两个狱警上前从两边抓住他的胳膊。
温凯眼睛又湿又疼,他看见审理长已经跨出半扇门,心里突然慌了。
他连忙挣扎,突然涕泗横流地朝他大喊,“求求你们让我去见见我妹妹!我想再看看我妹妹!我求求你们了!五月一日,五月一日,今天,今天是她的生日!是她的生日——”
温凯挣脱不得,跪在地上用手铐捂着脸拼命掩饰哽咽。
“让我再去看看她,但是,但是不要让她看见我……”
*
2010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却不给人任何消化的时间。
至少许嘉怀是这么觉得。
在刘明湘哭的昏天黑地中,在警车的嗡鸣声中,曾经风光赫赫的□□许强因为巨额贪污受贿被曝光,判处有期徒刑二十五年,没收所有财产。
那条水泥路早已结痂成行。
他刚回来的时候还是**的,那种靴子陷进去的粘稠感觉还如此清晰,可现在他们却已经如此坚硬了。
少年没有慌乱,任由押着许强的警车开走,刘明湘在身后疯狂地摔东西叫喊着要离婚,他面无表情地切好水果,把桑葚、草莓、菠萝、西瓜这些温甜爱吃的水果放上冰块后摆成好看的形状,装在保温杯里。
5月15日,小升初考试。
乌泱泱的人群中,温甜看见许嘉怀朝他走过来。
他是那么好看,任由人潮如织,可随便一眼望过去,犹如电影里的升格镜头,少年眉眼俊秀,像透过复古ccd带出来的温沉感。
简单的白色体恤愈发衬得他气质沉冷,他就像是漫画里夕阳熔金时大海平静泛涌,清冷又闪烁纯粹光芒的浪花极速涌来也触碰不得的神秘少年。
他看见了温甜,桃花眼笑的眯起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笑的带着宠溺和阳光,提了提保温盒里的水果,朝温甜走过来。
周围所有小朋友都有爸妈来等候,只有温甜站在杨慧慧爸妈的身边,她笑不出来,又不好凑的太近,像个被所有人排斥的局外人。
可如潮人群中,最好看的少年眼中只有她,脚步也只朝她走来。
“嗨,小朋友。”
许嘉怀走进蹲下去同女孩平视。
温甜扁起嘴,突然哭了。
只是她克制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连忙用手臂擦掉眼泪。
许嘉怀拥抱她,“别哭了好不好?你今天可是要考试的,我们甜甜最棒最坚强对不对?再哭就把试卷弄湿了,那还怎么考试?”
说完,许嘉怀松开手臂,朝温甜做了个鬼脸,一如去年盛夏初见时对她的那个笑。
温甜破涕为笑,“你给我带了水果吗?”
“哇,温甜小朋友也太聪明了吧。”
许嘉怀把保温盒打开,塞给温甜一块西瓜,“你进去安安心心考试,中午的时候我带你出去吃饭,到下午五点就考完了,然后就解放啦。”
温甜吃着水果,“那你会在这里等我等到下午五点吗?”
“当然,哥哥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属于温甜小朋友。”
温甜笑起来。
她今天穿了条雪纺连衣裙,腰侧是立体玫瑰花图案,恰好是去年初见的那条白裙子。
许嘉怀看女孩裙摆被书包弄的有些皱,他伸手帮她抚平那些皱纹,然后扬唇微笑,“温甜,加油。”
铃声响起,红色封条被拉开,小朋友们有条不紊的进入考场。
温甜背着书包,深呼一口气,然后再度回望人群中的少年。
四目相对,许嘉怀把自己所有的温柔笑容统统只留给了温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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