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日。
初夏微雨。
临近出村落的石桥边,两边爬山虎已经长的茂茂密密,偶然几支蔷薇探出浓墨重彩的绿意,在朦胧细雨中娇艳欲滴。
天是淡淡墨青,一如水彩画里的盈盈着意,石桥下的浅溪在雨中绽放出最文静优雅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勾勒出美妙的线条。
那辆车就停在石桥上。
雨刷反反复复洗掉朦胧,后座上有个带手铐脚镣的人把帽子遮得很低很低。
温凯看见已经阔别良久的熟悉村落。
当年多么气派的从这里出去,他是这个户籍地第一个考上985的学生,当时连村长都过来给他提行李,温军华为了气派借了朋友的奔驰送他上学,村头扯了五六个横幅“热烈祝贺温凯同学考上北京理工大学!”
当年他满腔热血在人生最风光的时刻离开,而今带着手铐脚镣蹒跚回来……
“哥哥!”
一声清脆甜软的喊声把他从沉思中拽回来,温凯本能的抬头去看,可随着手铐响了一声,他又赶紧蜷缩在车后座里。
身边两个狱警牢牢看着他。
“哥哥。”
那声音又近了些,一如他每个寒暑假回家,都最早来迎接他的声音。
可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声音早就已经不是为了迎接他,而他也早就不配这个声音的主人去呼唤他。
许嘉怀从驾驶座上推开车门,在雨中执伞而行。
他蹲在女孩跟前,手中的伞完全遮在女孩头顶,任由后背已经被打的潮湿。
“哥哥,你今天就要走了吗?”
满眼青绿的映衬下,女孩容颜白嫩的像颗珍珠,唯有唇瓣娇艳如同那枝柔软的蔷薇。
“对,怎么跑过来也不带伞?”
许嘉怀用衣袖认真擦拭女孩额头上的雨滴。
温甜淋了雨,倒显得眸光没有那么潮湿。
她抱着一个很漂亮的心形巧克力盒子,眸光紧紧盯着许嘉怀。
“嘉怀哥哥,你又要去哪里啊?去北京吗?”
许嘉怀笑了笑,他在温甜跟前从来都是轻松明快的,“怎么了啊,舍不得哥哥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前途未卜的豪赌,于是打趣眼前这个小朋友。
温甜神色微怔,不知是不是雨丝太凉,她没有脸红,反而很郑重的点头。
许嘉怀握着伞骨,蒙蒙烟雨中,他们两个似乎被短暂的隔绝在这小小的黑伞中,雨丝风片都不管他们的事,他们之间只剩下很温暖的感情。
抑或是温存。
少年从来没有体会过挽留与不舍。
刘明湘的不辞而别,他心里毫无波澜,而恰恰在此时,面对温甜坚定的点头,他双眸忽然就发烫了。
温甜又接着说,“哥哥,你到底去哪里啊?要多久啊?我知道大学都是九月份开学。”
许嘉怀笑笑,“哥哥去考试,考了试才能上大学,就像你考了试才能上初中。”
“哦,那你考北京的大学,是不是要去北京考试啊?我哥哥当年就是去了北京考试。”
“嗯?”
许嘉怀愣了愣,不知所以。
车厢里的温凯低低的笑,他当年高考那年,盛夏十分燥热,温甜执拗的要跟着他去,于是他就骗温甜说他考的是北京的学校,所以得去北京考。
他知道温甜晕车很厉害,肯定不会去那么遥远的地方,然而他在鲁阳高考结束后回家,王淑仪和温军华慌里慌张到处找消失不见的温甜。
后来才知道,那才9岁的小屁孩,偷了家里500块钱自己坐上了村里直达北京的大巴……
许嘉怀也顺着她的话说,“是啊,要去北京考呢,我考完就回来好不好?”
温甜点头。
雨下的更大了些,密密麻麻的爬山虎更显绿意盎然。
温甜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把手里的爱心形盒子双手举起到许嘉怀跟前。
温凯透过雨幕去看,她是要送给许嘉怀礼物吗?
许嘉怀也这么以为,“给哥哥的吗?是什么啊?”
温甜不好意思的摇摇头,她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突然眼眸发烫,小嘴一抿就想哭出来。
温凯攥紧拳头。
许嘉怀连忙去哄她。
可女孩深吸一口气,自己止住了哭泣。
她把爱心形的巧克力盒子举到许嘉怀跟前,然后打开,里面满满一大盒子钱币,大到□□张百元大钞,小到堆成金山的五毛钱硬币。
沉甸甸的一盒子。
温甜抿唇,似乎做出了忍痛割爱的艰难决定,她手指紧紧抠着盒子边缘。
“嘉怀哥哥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去香格里拉了。”
她心里五彩斑斓的花海消散了。
女孩强忍着哽咽。
“嘉怀哥哥,你去北京的话,能不能去问问我哥哥在哪里?我听说他欠了很多很多钱,流浪在街头,还去坐牢了,你要是找到他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这些钱给他?别人说北京的东西都很贵。”
女孩一双眼眸湿润的厉害。
她吸了吸鼻子,“你告诉他这都是我攒的钱,你让他好好吃饭,吃他爱吃的,这里面有一千五百三十四块零五毛,你给他,你告诉他是我自愿给他的,不用他给我写作业,不用他双倍还我……”
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温甜咬紧牙关,“你帮我告诉他,我很想很想他,让他能不能别不回来看我,我以后会听话,我会很乖,我再也不会强迫他帮我写作业,你能不能让他给我打个电话?我,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见到他……”
她忍不住张开嘴大哭起来,却没有哭出声音。
许嘉怀喉结微咽,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好,我一定找到他,带给他。”
重重雨幕后,温凯脸色煞白,嘴唇难以抑制的颤抖,眼泪瀑布似的冲刷下来,怎么都止不住。
他几乎把牙龈都咬的泛痛,肩膀伏在手铐上抖动的厉害,眼眶如同洪水爆发时的决堤,把整个手铐都侵染上苦涩的味道。
心脏疼的让人呼吸不过来,温凯很想放声大哭,可浑身的束缚,也只容许他狠狠埋着头发出哼哼的抽泣。
被好朋友卷钱背叛他没哭,被人拳打脚踢他没哭,被刀砍的鲜血淋漓他没哭,跳楼生死一线他没哭,被判刑他也没哭。
可就是这么稚气的话,轻飘飘的在朦胧烟雨中几乎脆弱的听不清楚,却让他哭到不能自己……
上天啊,你怎么忍心让这么美好善良的天使去承受他这个混蛋做错事带来的后果啊?
上天啊,你究竟有没有心?
上天啊,你让她以后怎么过?
命运并没有给他们太多的伤感时间,雨慢慢停了,汽车终于缓缓行驶起来。
许嘉怀上车,沉默着把爱心形的盒子交到温凯手上。
车窗外,那个渺小的身影逐渐模糊掉。
出了莆田后,警车立即交接。
温凯紧紧抱着那个盒子,手铐把他磨的吱吱作响,他被押送着上车,泪流满面地看着许嘉怀。
“马春芳很讨厌我妹妹!”
他突然挣扎着大喊,咬紧牙关还是涕泗横流,“她不会对我妹妹好的!她不会对我妹妹好的——”
男人困兽般的嘶吼。
少年握着方向盘的手僵了又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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