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脑科医院。
天大晴,日光透过百叶窗洒落满地条纹斑驳。
一台台仪器试过,最后所有资料都被医生摞陈厚厚一沓放在办公桌上,然后表情凝重地一页一页翻过去。
“你们之前去过医院做检查对吧?之前医院拍的片子你们带来了吗?虽然已经可以初步判断,但是具体的还要等三天后出化验结果。”
许嘉怀想起那两个丢失的皮革箱子,眉头紧锁,“没有带,只不过之前的医生说情况很不好,脑片里有阴影,尤其是接近耳部传输神经的地方。”
年迈的医生点点头,旁边年轻副手整理着脑片,吩咐护士带小朋友去做检查后的心理疏导。
“是的,但是也有可能她是假性失聪,我们之前有一个案例患者就类似这样的情况,他是在出车祸后明显的听力下降,然后因为醒来后得知自己妻子在车祸中死去彻底失聪,但是后来在手术和药物治疗下,两年后痊愈了。”
许嘉怀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头因为医生最后一句话又紧紧皱起。
“可,可她才十三岁,她还在上学,她等不起两年的时间。”
少年声音里带着无力的颤抖。
医生点点头,“对,而且你妹妹的情况很复杂,她是儿童,手术带来的风险太大太大,而且这种复杂的脑科手术,对患者的心理承受能力要求极高。”
年轻副手神色郁郁,“是的,我们见过有个患者因为手术中剃头发,以及各种不顺利最后患上抑郁症自杀……”
许嘉怀定住,心脏在百叶窗投落的日光里泛起悄无声息的钝痛,因为是钝痛所以格外持久绵长。
他按着打疼的胸口,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应答。
“不建议手术,何况现在具体的方案还没有研究出来,或许有更保守的方法,比如可以试试微型助听器?”
“微型助听器?”
“对,可以通过简单的手术在左耳安装,她的左耳部脑片还是相对右耳正常些的。”
……
出医院时,温甜被广场上盛大的日光照的睁不开眼睛。
许嘉怀拉着她的手慢慢下台阶。
他回头看温甜眯着眼睛,日光把她容颜照的几近透明,她紧抿着唇,乖乖的跟着许嘉怀走。
“小鬼,饿不饿啊?”
他一边做口型,一边提了提手里的大袋零食。
温甜迎着日光睁开一条缝,许嘉怀伸手挡住她面前的日光,女孩脸上投落出浅淡的阴影。
她终于睁开眼睛,“嗯。”
“喂!少爷——”
一辆黑色路虎开过来,白二飞打开车门,兴奋的满脸通红,“嘿!甜甜妹妹这么漂亮,饿不饿啊你们?”
温甜抬头看过去,是个胖胖呆呆的哥哥,她记得上次看到过,他是许嘉怀很要好的朋友。
白二飞自来熟的蹲下去,“哇,几个月不见,甜甜妹妹又变漂亮了,想吃什么跟你二飞哥哥说,今天二飞哥哥请你们吃!”
温甜看他嘴巴张张合合又笑着,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又怕自己没礼貌,于是强迫自己发出嗯,然后点点头。
“白二,”许嘉怀不动声色地拍了拍白二飞,把他和温甜隔开,然后躲在温甜跟前,用口型和手势问,“这个哥哥问你想吃什么。”
白二飞愣了愣,见地上他们两个的影子浓成一团,他恍然惊记许嘉怀说过,这个女孩病情恶化了。
八月底的日光还很燥热,白二飞额头出了层汗,心里嗡嗡嗡的。
因为站在他跟前的女孩像是个聋哑人……
他看了看许嘉怀,嘴角忍不住撇了撇,心底发出叹息,他想跟许嘉怀单独说点话,可思虑片刻,还是拍了拍提着大包小包少年的肩头。
“走吧,妹妹说想吃什么?”
“她说什么都可以,就鸳鸯锅吧。”
“好。”
汽车载着他们缓缓进到大商场,繁华而宽阔的街景电影似的一帧一帧从她眼前掠过。
温甜趴在车窗上,仰头去看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一切陌生的让她觉得有些惶恐,她越来越沉默,沉默成了她掩饰所有恐慌的保护色。
白二飞挑的火锅店有着她从未触及过的陌生感。
温甜眼前浮现一个旋转门,她皱着眉头看许嘉怀和白二飞都若无其事的往前走,眼看就要撞上了,温甜紧张的握紧许嘉怀的手,却又不敢停下,只能一步一步视死如归的跟着他走。
就在她以为要撞上时,门迎轻轻推开旋转门,温甜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跟着玻璃旋转的方向走了进去。
她回头,旋转门和方才的一般无二,她还没弄清楚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就被眼前各种亮堂堂的光照的眼花缭乱。
牛奶白的大理石地板光洁的几乎要反出光来,头顶的水晶吊灯巨大无比,这里富丽堂皇如同宫殿一般。
温甜低头去看自己的睡衣,不安地抿了抿唇。
许嘉怀和白二飞聊着写关于开学的各种事,安之若素地跟着五六个服务员走到二楼包厢,他们的表情都那么淡定,带着从来青云之上的矜贵和优越。
似乎没了听觉之后,温甜总是能把别人的细微表情捕捉的丝毫不差,她的心缓缓沉落下去。
沉落的像是月亮缓缓坠入深蓝海底,悄无声息更挽留不得。
明明到了她那么向往的北京,可为什么她失落的像是丢了所有玫瑰花的小王子,只是沉默又沉重的往前走着,一步一步,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直到饭桌上许嘉怀把菜单放到她跟前,用口型问她想吃什么,她这才回过神来,随便扫了一眼,看见菜单上全是一串的零。
很贵。
贵的超出温甜的认知。
她还太小,没有见识过太多的灯红酒绿,却从小小的村落一跃去了这样的大都市。
没有任何的过渡。
她从前去过最远的还是洛阳,她从来没有出过豫南省。
女孩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把菜单推到许嘉怀跟前。
许嘉怀歪头看她,“小鬼,你没有喜欢吃的吗?那要不要吃些甜点?小孩子都会喜欢甜点的吧?”
白二飞觉得温甜太过腼腆,接话,“对对对,我记得有个蓝莓布丁很好吃,还有炸酸奶也好吃,妹妹都可以试试,要不再搞个百香果茶?”
他把划了勾的菜单递给温甜看,温甜连忙点头,许嘉怀又点了些别的。
百香果茶最先上来。
温甜吸了一口,满口的籽,她瞬间恶心的想吐出来,可满桌子的干净,她酝酿片刻,白着脸色咽了下去。
甜的发腻的果汁伴着百香籽一起流进胃里,温甜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太冰了吗?”
许嘉怀问,温甜便赶紧点点头。
那顿火锅,温甜没吃几口。
往后很多年里,她都以为自己很讨厌火锅和百香果,这两样东西莫名其妙成了她的禁忌。
……
临近傍晚时,酡红色日光沉落进无数个高楼大厦围成的围城。
北方的日落,温暖又悲伤。
“许嘉怀。”
白二飞提着两瓶啤酒,看着他,神色不再吊儿郎当。
“嗯?”
温甜被留在白二飞爸爸的公司招待室看动画片,白二飞想同许嘉怀去外语集训班参加谢师宴,温甜晕车,许嘉怀没把她带上。
谢师宴已过半旬。
白二飞提着两瓶啤酒把许嘉怀喊出来。
露天餐厅僻静的花卉园,月色有些阴沉,哗啦啦流下来,绿植花卉上都染上浓郁。
少年穿着简单的白T,双手撑在围栏上,瞅着他,一副散漫的模样,却也干净帅气到极致。
白二飞徒手开了瓶啤酒,耸耸肩。
“我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作为兄弟,我还是得跟你说两句,你最好还是听一听,对你好。”
许嘉怀笑了一下。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说关于温甜的事,你要认清楚现实,可别一时同情心泛滥,这事说的难听点,就是你养了个吸血鬼在身边。”
许嘉怀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表情最后变成一种凉薄。
白二飞知道他不高兴了,却还是把话说到底,“你有没有想过她医疗费要花销多大?你家里出了事,我理解,你我知道,靠奖学金,靠打工,你自己吃穿不愁,可你知道养个小女孩要费多大劲吗?”
“你想想,首先她不能跟你一起住宿舍,你带她出去租房?你知道海淀的房租多贵吗?还有就是,她是豫南户籍,如果你带她去北京的初中借读,她就只能读私立中学,光是学费就又是一大笔开支,且不说她的各种开销。”
白二飞阴沉着脸,一字一句,“许嘉怀,听哥们儿一句劝,把她送到福利院更好,否则,她会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许嘉怀蹲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他下颌微抬,嘴角上扬起来,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无所谓道,“没事,如果我不能把她拉上来,那我就陪着她下地狱好了。”
明月高悬,乌云层层遮掩光芒,晚风把少年碎发扬起来。
他眼神波澜不惊,带着极为内敛的桀骜不驯。
他许嘉怀做什么事都没有失败过,地狱又怎样?
他不会害怕。
白二飞被他这无所谓利弊的样子弄的有些愠怒,“许嘉怀!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跟你说什么?你见过哪个大学生带着个小孩千里迢迢来北京上学?她万一出什么事,政府找你追责怎么办?”
“那我为什么会让她出事?”
“我说的是万一。”
“没有万一。”
白二飞“哐当”一下把啤酒放下,气的脸色涨红,“你根本就没听明白,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有个舅舅,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就指着我们家,一开始我爸帮他找了个工作,后来他买房,结果,生孩子,孩子上学,就赖上我们家了,这蛆虫甩都甩不掉!”
许嘉怀站直了身子,“白二,我和温甜不是她欠我的,是我欠她的,期中种种我没办法同你说,但请你不要妄加中伤,她是我妹妹……”
“绝。”
白二飞冷笑一声,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啤酒,“我知道你家里出了事,我是想着你大学我能帮就帮,我说服我爸资助你,但你要是这样,我觉得我们家被吸血也吸够了。”
啤酒嗡嗡泛起白沫,风吹过,空气里都是啤酒的味道。
许嘉怀眉心皱着,嗤笑后又立即展开,他抱着手臂,居高临下瞅着白二飞。
少年的语气漫不经心。
“哇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多有钱呢,”他笑的很讽刺,话锋一转,声音很冷,“况且你怎么想,关我屁事?”
说完,他抬起脚步,冷笑着下楼梯,白二飞握紧拳头,猛的摔了一瓶啤酒。
白色泡沫顺着液体涌出,夜色里,又倏尔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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