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只偶尔响起更夫打更的声音。
而在这静谧的月色下,两个身影在小巷里奔驰。
“若良县的黄成发,一直是个问题。”
“他在这个县盘踞时间太久,一开始阁里没有注意,直到后来察觉到他的势力已然牢固甚至在往天机阁内部伸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闻煜明跟在沈黎身后,两人隐匿在黑暗之中,沈黎似乎对这里的格局很熟悉,他一边带着闻煜明向着目的地前进一边小声告诉他整件事的始终。
黄成发本是若良乡绅,后来捐的官。
原本他在县里有一定的宗族势力,天机阁为了显示不插手每个国的朝政,对地方官员只监督不任命。
毕竟在天机阁的眼里,天下大势才是值得关心的,各国牵制才是需要耗费心神的。
歧阳山脚下的这些县镇不过是一些锻炼弟子能力的工具罢了,甚至连收的银钱盘的账也不过是给弟子们考核用的题目。
灯下黑的缘故让黄成发真的慢慢发展出了一条摸到天机阁内部的线。
“一开始是银钱的贿赂,但天机阁的弟子尤其是十二地支弟子并不是每个都很缺钱,”沈黎说道,“而天机阁对于十二地支弟子接受贿赂这件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水至清则无鱼,如何用贿赂的银钱变成自己成势的基础也算是一种谋策。”
“那怎么又要查他了?”
“因为他野心太大,”沈黎停下脚步,观察着巷子口的情形,“他开始给十二地支弟子和一些小势力甚至某些国家储君牵线,为那些十二地支弟子向各方势力递自荐函。”
闻煜明明白了。
天机阁允许十二地支弟子偶尔的收受贿赂,但是不能容忍十二地支弟子和各国储君私下联系。
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果把天机阁弟子比作卖货人,而各国比作买货人,那么天机阁就是一个严厉的掮客。
掮客赚的就是买家和卖家之间牵桥搭线的生意,天机阁作为当今天下最大的掮客,要的并不是这中间的佣金,而是以天机使牵制各国的能力。
天机阁对弟子尤其是十二地支弟子要求极为严格,一方面是要选优中最优,为各国培养出能兼具策、医、阵、卜、术等方面的全才,一方面就要求天机使对天机阁绝对忠诚,在十二地支弟子成为天机使之前,唯一忠心的对象只能是天机阁。
这也是为什么一旦十二地支弟子成为天机使后,再也不能随意进入天机阁内阁。
因为成为某国天机使的弟子,已经不像在天机阁时那样具有“纯粹”的属性,他已经成为了那个国的人,从思考方式到行事走向势必会以本国利益为重。
私自下山的十二地支弟子,面临着无国可收成为流民的情况,以此保证了弟子的忠诚度。
同样的,作为天下最大的掮客,天机阁也要让各国认识到,这样顶尖的人才只能从天机阁出去,不论是君主还是储君,都必须上歧阳山来请人。
而黄成发这么一插手,让十二地支弟子过早地、暗地地拥有了某个势力的属性。
首先他们可以提早在天机阁不知情的情况下接触那些储君;其次让某些十二地支弟子能绕开天机阁的禁令,不用去苦苦等待那空出来的天机使的位置,向低一级的小郡王甚至某个大一些的势力效忠,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
原本选拔考核严苛、被天机阁牢牢控制在手里的十二地支弟子竟然能通过黄县主的接触到,一方面让一些国君储君知道了这掮客非天机阁独家,另一方面,也让一些小郡王小势力动了心思。
能招揽出一个堪比国相的十二地支弟子,那该是多么大的助力!
对于君主和储君来说,自己手底下的小势力都能找到这些十二地支弟子为其谋事,那么这十二地支弟子也并没有那么金贵,也并非得给天机阁供奉好处才能得到这份助力。
“每次来盘账的都是内阁弟子或者十二地支弟子,这件事说到底都是对大家有益,所以很多人心照不宣地帮着黄成发掩盖,但后来,有一个十二地支弟子自觉成为天机使无望,便走了黄成发牵的线,请辞天机阁十二地支弟子身份,天机阁放人了,递补了内阁弟子,接着三年前,”沈黎顿了顿,看着不远处那还亮着长明灯和光鲜亮丽的庙宇,说道,“他死在了玉华某个郡王辖地的谋士府。”
闻煜明沉默了。
天机阁知道了这件事,自然不会放任十二地支弟子这么在暗处流走,杀了那个弟子以儆效尤,但并不将这件事宣扬,毕竟天机阁还要维持着超然世外的形象,表面上要“一切遵从天道意志”,怎么能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呢?
这不是就揭开了天机阁成为一家独大的掮客的遮羞布吗?
所以天机阁只是处理了那名弟子,给心思活络的其他弟子警告,同时也准备出手料理黄成发,却决不能是以这个理由,而是要找出一个更冠冕堂皇、人心所向的理由。
沈黎没有直接从庙宇的正门进入,而是带着闻煜明走了一条小路,又沿着一段蜿蜒的山路很快就找到了庙的后门。
闻煜明看到了那口重新盈满了清水的神井,井口不大,井里的水不多,需要走近了才能看到那距离井口有将近十米的、反射着月光的清亮井水。
沈黎探身看了看,继续说道:“所以两年前,他们让我来盘账,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没和黄成发有过交集的十二地支弟子,而也恰好到了可以去盘账的年纪。”
闻煜明道:“可你明明是最有可能走黄成发这条路的十二地支弟子,黄成发对你来说,是一个诱惑很大的选择。”
没有天道之力的沈黎,没有主国可以选择的沈黎,凭借着他的能力,选择一方小势力,隐姓埋名,或许能逃脱一辈子被困在歧阳山的命运。
沈黎笑了。
闻煜明看着小孩小大人似地摇摇头。
“黄成发哪里是我的选择啊——”
沈黎解开身上的衣服,把头发绑起来,露出耳朵,耳垂上的痣红得发妖,只听他轻轻一笑:“他啊,是我的送命题。”
闻煜明没料到沈黎会突然脱掉衣服,他阻止不及,伸手去拉他,却只拉到衣服的一角,紧接着,他就看到沈黎脖颈上那一直挂着的银环在月光下一闪,下一刻,他便如同一尾小鱼一般,纵身跃入了井中!
一向波澜不惊的闻煜明着实吓了一跳,他扒着井口压着嗓子喊了一声“沈黎”,只见方才还泛着月光的井水被遮挡住,沈黎撑着两边缓缓下降。
闻煜明看得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这水有多深,沈黎稍微一个失力就要掉进去,他大气都不敢喘,一边注意着沈黎的情况,一边在旁边找能用来拉人的绳子。
不远处正好有一捆草绳,闻煜明快步去将那绳子拿过来,就听井里传来小孩弱弱的声音:“那边应该有段绳子……他们每个月打圣水锁桶用的,我忘了系了,还得麻烦你帮我固定到一个地方送下来。”
闻煜明:“……”
刚才看你脱衣服往下扎挺利索的啊?
他闭了闭眼,找到旁边的一棵树将绳子固定好,自己将绳子在手上绕了几圈,然后慢慢送入井里。
一阵细微的水声传来,闻煜明感觉到手上的绳子吃上了劲儿,不一会儿,沈黎便拽着绳子爬了上来,他的嘴上咬着个小桶一样的东西。
沈黎的头发和上半身是湿的,脖子上银环坠着的球笼在往下滴水,秋天的晚风一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闻煜明顾不得许多,拿出自己的帕子给他将头发和身上擦干,又将沈黎脱下的衣服裹在他身上,沈黎的身体还在微微打颤,他便又把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给小孩裹住。
沈黎缓了一会儿,看了看天色,伸手将桶里的水倒回井里,闻煜明这才看清,这小桶之中竟然满满的都是透明的纸!
“当然,送命题有点夸张了,”沈黎将那些纸小心地挤出了水,继续说他下水前的回答,“黄成发对我来说并不是个好选择,阁里一直都跟我说的是我年纪小所以感受不到天道之力,让我在卜算之术上多加练习,我年纪小,比其他人更等得起,所以阁里选择把他作为我能下山接任务的第一道考验。”
那些纸随着水份的流失,从透明状变成了混沌有实体的模样。
“如果我两年前没经受住考验,基本上十五岁之前都要被关在阁里了,”沈黎抖了抖那些纸,将它们排好,整理成几摞小书的模样,“所以我不能走黄成发这条路,更何况,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在没有基础之前与虎谋皮,下场不会好的。”
闻煜明看到沈黎手上的那些纸,最上面是一个编号,忽略花里胡哨的底纹,那些纸上有各种各样的文字甚至图画。
“这些,是黄成发的罪证,”沈黎将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好,揣进怀里,将小桶送回井底,“可以以‘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的大义名正言顺除掉他的利器。好啦,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赶紧溜。”
闻煜明看着井外那一地的水,问道:“这里不用处理一下吗?”
早上有人来的话肯定会发现端倪。
“不用,”沈黎披着他的外衣,“老天爷会帮我们善后。”
他话音刚落,豆大的雨滴便从天砸落。
闻煜明抬头,刚才还月朗星稀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然一片漆黑,厚厚的乌云早已迅速地占据了天空。
“啊,”沈黎眨了下眼,“这云来得有点早。”
说罢,闻煜明就感觉到手腕一热,沈黎还有着湿意的手抓住他,月亮被乌云遮蔽,小孩的眼睛映着院子里长明灯暗暗的火光。
干净又明亮。
“咱们得赶紧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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