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煜明看了眼那十根银条，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这十根银条足够几十年的开支了。
沈黎拎起两根银条，和小孩玩玩具似地敲了敲，没有说话，只笑着看向黄成发。
黄成发脸上的笑容顿了顿，又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侍从疾步退下，而黄成发对沈黎笑着叹道：“小兄弟，你那个法子确实管用，只是这定价太低，这些年也没赚太多。”
那侍从去而复返，将一个厚本子交了过来。
沈黎接过本子翻开，闻煜明用余光看了眼，这是个账本，但这账本的内容……似乎有些过于琐碎和奇怪。
黄成发的笑意淡了几分。
美姬依旧在跳舞，丝竹之声不绝，只是这其中夹杂了些许翻动书页的声音。
沈黎翻账本的速度很快，一支曲子一支舞的功夫，就将账本看完了。
然而就算他速度再快，黄成发的脸仍然沉了下来。
“小兄弟这是不信我？”
沈黎将账本合上：“哪儿能啊！要是不信您，就不会在两年前将这个法子交给您！”
黄成发仍然绷着脸，沈黎伸手从那十根银条中拿过五根，将账本放在放银条的托盘之上，把五根银条收入怀中。
黄成发挑眉：“这是？”
“小弟要看账本，不过是怕大哥怜惜我穷困，给小弟多了银两，”沈黎郑重说道，“刚才对了一遍，大哥果然给我多了一半的利，大哥的心意小弟心领，但是说好了两分利就两分，小弟断不能占大哥便宜。”
这话让黄成发脸色好看了许多，笑容重新回到他的嘴边。
“哎呀，沈小兄弟，你这真是……太过客气！”
“大哥才是，要不是小弟看了账本，还真以为大哥按照两分利给小弟，错过大哥这一腔真诚那才叫可惜，”沈黎换下茶盏，两手端起酒杯，对黄成发一拜，“这酒小弟干了，敬大哥！”
沈黎痛快地将梅子酒一饮而尽，就算如同黄成发所说只是果酒，但他脸上几乎是立刻就飞上了红晕。
闻煜明眉头皱紧，明明就是喝不得多少酒的体质，如今却还要喝下这一杯酒……
他对这姓黄的县主愈发厌恶。
喝了这杯酒后的沈黎明显有些醉意，慢慢地也没个正形，倒在闻煜明身边靠着，和黄成发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闻煜明从两人的聊天中慢慢明白过来两年前沈黎给黄成发出了什么敛财的主意。
两年前，沈黎在县城中的某个破庙“做法”，让枯井重新有水，并让黄成发将这件事宣扬出去，说这口枯井受天道旨意复润，井水乃是天水，不能喝，但却能实现愿望。
当然，要实现愿望必须给天道上供奉，所谓供奉，就是买据说是从天机阁求来的供纸神签，两文钱一张，每张神签都有固定的编号，买神签的时候由府里派去的人在供簿上记下名字和住地，明面上保证卖出去的每个神签都可追溯、避免假签混入，以此来组成一份供沈黎来查的账簿。
许愿的人拿到神签后，自己在纸上写愿望，投入枯井之中，纸化于水，就代表天道听到他的愿望了，回去等信儿就好。
一开始大家都在观望，只有几个人尝试，这些人从乡绅到长工遍布各个阶层，不久之后所许愿望都有或多或少地实现，于是信的人才多了起来。
期间也有不人想要尝试用普通的纸投井，但普通的纸入井导致原本清冽的井水变得浑浊，县主大怒，严惩了污浊神井之人，又请人做法，才将那井水重新恢复清亮，自此再也不敢有人投机取巧。
“要说还是小兄弟你聪明，”黄成发笑呵呵地夸道，“先是找几个人做托，让他们信了这神水，又是让人做假，以儆效尤，杜绝了后面的想要用私纸的人，真是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佩服佩服！”他一拱手，“而当年小兄弟不过十岁，真是英雄出少年，将来不知道哪个国那么幸运能得小兄弟做天机使！”
闻煜明也没想到沈黎不过十岁竟然能想到这种面面俱到的法子敛财。
他低头看着面色红晕一副喝醉模样靠在自己身上的沈黎，心里却觉得别扭。
说好听点这种事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是终究是骗的百姓的钱。
不过……
闻煜明漠然地放下杯子。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沈黎笑嘻嘻地摆手：“大哥过奖啦！”
“不过，”黄成发又道，“之前那些供纸，小兄弟不知是否带了？有些不够了呢。”
“诶？”沈黎眨眨眼，“不够了吗？唔……”
他似乎脑袋有些晕，挣扎地坐起来晃了晃，声音不大不小地嘟囔：“不够了……不应该呀……我是按着四年的量准备的……”
话是这么说的，但沈黎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纸，歪头看向黄成发，傻呵呵地笑着：“还好……还好这次……嗝……这次我带啦！”
黄成发看到那纸，顿时眉开眼笑，侍从上去收纸，黄成发满意地点点头。
“那时间也不早了，”黄成发笑道，“小兄弟要不去休息休息，盘账的事不着急。”
“嗯，嗯！”沈黎胡乱地点着头，“确实，不……不着急，时间早呢……呵呵，这里有吃……有喝，不着急……不着急！”
黄成发看沈黎的模样愈发满意，他使了个眼色，一直在跳舞的少女施施然走了过来，凑到沈黎旁边：“沈公子，奴家伺候您去歇……”
她话没说完，一只胳膊挡住了她，她一顿，看向旁边面色冷然的人。
这人比这小公子年长几岁，却也是英俊少年郎的模样，但是这人的气场极其冷硬，冻得她竟不敢动作。
闻煜明对沈黎喝果酒这件事忍了下来，如今看这在秋日还穿着清凉的舞女上来拉沈黎，顿时心中一顿怒火。
他不过才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舞女的动作顿住，那黄成发则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一开始就被他有意忽视的人。
他不知道沈黎的“老家”是哪儿，但是这个所谓的“老乡”看起来就像是个公子哥，端得不行，并不如沈黎这样的小孩子讨喜。
沈黎是十二地支弟子，不方便行动，如今带了这么个据说是内阁弟子的人来找他交涉，这人黄成发他摸不透底细，看着很是冷硬，他便想着在盘账这段期间多摸摸脾气再行事拉拢。
但这人现在这个样子……
“要……要睡觉，”沈黎仿佛不知道这场无声的对峙，他抱着闻煜明另一侧的胳膊，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带着鼻音迷迷糊糊地呢喃道，“闻哥哥……我们……我们……去睡觉！”
这一声“闻哥哥”让闻煜明身体一僵，而黄成发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掩去了眼中的一丝带着鄙夷的了然，笑着对那舞女摆了摆手：“那就麻烦这位闻兄弟，带沈小兄弟去休息了，我给二位安排了房间，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闻煜明看了他一眼，把沈黎扶了起来，沈黎似乎真的醉了，没骨头似得软在他身上，好在两条腿还挪得动，闻煜明往前扶着他走了一步，沈黎挪了一步，就在黄成发要叫人抬软轿来的时候，闻煜明托着沈黎的腿，像抱小孩似的把沈黎抱了起来。
沈黎瞬间不折腾了，就乖乖地任闻煜明抱着，两只手环着闻煜明的脖颈，脑袋搭在闻煜明的肩头，呼吸逐渐平稳冗长。
闻煜明看向黄成发，轻声说道：“烦请县主着人带路。”
黄成发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是个二进的院子，里面一间小厅配两间屋子，原本可能打算主屋给沈黎住，让闻煜明住侧屋，但带路的侍从显然是得了黄成发的暗示，只打开了主屋的门，请他们进去后，又贴心地将门关上。
闻煜明没有理会那侍从眼中暧昧的神情，他将沈黎小心地放在那柔软的大床之上，转身准备去将拿刚刚侍从送来的热毛巾给小孩擦把脸，却不想袖子被拽住。
闻煜明转过身，还没等看清，沈黎便一个用力将他拽到床上。
接着，闻煜明便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猫儿眼，里面一丝醉意都无。
“嘘。”沈黎给他比了个口型，然后声音有意加大，“闻哥哥……好哥哥……一起睡。”
这几声哼唧让闻煜明脸色冷了下来，还没等他伸手推开沈黎，沈黎就悄悄爬起身，将烛火吹灭，月光投射下来，让那门外偷偷摸摸的影子顿时显现出来。
闻煜明明白了些什么。
沈黎给他比了个口型，闻煜明随手抓起旁边的一个小物件扔到门上，对外面沉声喝道：“滚！”
外面那身影顿时躬身，喏喏道：“小的这就下去，有需要您再唤小的！”
话是这么说，但等沈黎伸手将桌上的一些小东西扫落，又黏黏糊糊地唤了几声“好哥哥”、“闻哥哥”，那影子才消失在门外。
沈黎这才小声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想对闻煜明解释，却不想对上了闻煜明有些冷冽的目光。
沈黎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眨巴了几下眼睛，无辜道：“权宜之计……”
闻煜明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天机阁应该不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
沈黎低头小声道：“偶尔去镇子上看的……还有听说书先生讲的…”
“那些……书，”闻煜明似乎对“**”这个词难以启齿，“以后少看。”
沈黎点头“嗯嗯”了两声。
闻煜明还是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你才十二岁，看这些书会长不高的。”
沈黎睁大了眼睛，认真点头承诺：“以后不看了。”
闻煜明这才伸手将热毛巾递给他：“既然没醉，自己把脸擦了睡觉，明天还要盘账。”
沈黎却侧了侧脑袋，对闻煜明露出一个笑：“盘账啊，早就开始了。”
月光之下，少年笑容狡黠，眼睛弯起，像极了一只抓到了老鼠骄傲得不行的小狸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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