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知微回到奚官局的住处,今夜她与徐苓当直,一起住在局署的一间耳房。

屋内简陋,夜里来风,从不严实的窗门渗入。微弱灯火下,两人坐在书案前记录今日公事。

作为奚官局里最低阶的宫人,只有夜晚这会儿落点清净,当直虽常难睡整觉,但不用好几人挤一起过夜,还能得些笔墨写字。

徐苓入宫前是官府家的女郎,自幼喜读书写字,但在掖庭里时,只能做苦役,好不容易熬到奚官局,才觉得日子有了那么点盼头。

她是第一次和知微一起当直,但今夜里,同知微连句话都没怎么说过。

她停下笔,抬头看向知微。知微话少,喜怒都不形于色,一张面容还算清丽,但又寡淡,挑不出什么不好看的地方,却也没有什么可被特别记忆的地方。

据说,她已在奚官局很多年,虽很得奚官令信赖,却许久都不得升迁,与奚官局里的其他宫人也不亲近。

知微头也没抬,道:“你可有什么不懂需问我的?”

明明语气平常,徐苓却听出几分不耐烦。

“没…”徐苓摆摆手,找借口的后话却噎住没说出口。

知微没再说话,只停笔,检查刚刚写下的记录。

此时,突闻局署大门哐哐作响,门外有人竭力拍门,声响急促、慌张,同时那人不住呼喊,似在求救。

知微和徐苓起身前去,打开门后,一个掖庭宫人猛然扑倒在知微身上,像是竭尽力气后腿脚发软,几次试图站起来,却不得力。

她的手试图拽住知微的衣袂,却失力滑落,玄色的衣衫上看不出来,但滑过知微的手时,却留下深色的湿黏的血迹。

那宫人站不起身,便是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地对知微二人喊道:“求你们救救我家女郎。”

玄冥宫掖庭中除了掖庭狱中幽禁这的戴罪的宫中女人,便是以罪罚之身初入宫中未领宫职的宫人。

而这宫人口中的“女郎”可能是因家族获罪而没入掖庭,从其口中称呼可知,那是她入宫前的旧主。

“你慢慢说,你家女郎怎么了?”

知微也不纠正她在宫中不该如此称呼旧主,她们都是官奴婢,不再有身份之差。

那宫人急道:“昨日她受了杖刑,被送回掖庭后浑身是血,一直到现在都昏迷不醒。”

湿黏的血或许还沾了皮肉。

那宫人拽住知微的衣摆,因惶惧又重复一遍:“求求你,救救我家女郎吧。”

徐苓低身要扶她,对方却不肯,还是跪地连连叩首求救。

知微道:“奚官局只管分发宫人药材,宫人若治病,需去太医司的患坊,若无太医司的药方,奚官局也不敢擅自施药。”

“我知晓,但我家女郎…”那宫人面色苍白,细发缠汗,贴在额上,支支吾吾一阵后又道:“她本被关入掖庭狱要被杖毙,但杖刑行了一半,突然又被赦罪,贵人们没说如何处置,掖庭不知道怎么办,太医司也不敢接治。”

知微的声音依旧冷淡,几乎显得无情:“既如此,奚官局也不会理应的。”

“可是…”

知微问道:“你家女郎原在哪侍奉?”

“椒房殿。”

“因何被罚?”

“使媚道,惑…君上。”

所谓“媚道”,即是以巫术蛊诅来求取男子宠爱,也就是巫蛊之术,在大恒,巫蛊乃是重罪,会被除以极刑,若只是杖毙,兴许还算是“仁慈”。

当年李炤生母梁贵妃,也是因李炤的“旱魃”传闻,而被疑行巫蛊之术,皇帝将梁贵妃禁闭宫中,又命人将其所居宫殿地掘三尺,因什么都没寻到,才洗去了她的冤屈,但那之后她也彻底失了宠。

若真是在宫中行了巫蛊之术,又如何只是如此草草了事。只恐怕,皇帝临幸是真,“媚道”则是杀她的借口。

高太后薨逝时,皇帝宣诏要为太后服丧三年,期间不食酒肉,亦不与后宫同床,虽这丧期还有半月就结束,可若这宫人口中的女郎得了皇帝临幸,便是违背丧制,但错的自然不会是以孝垂范天下的皇帝。

知微听到此便了然,要杖毙她的人是陛下。

她问:“但为何行刑后又被赦罪?”

“…据说受刑时,传来军中捷报,皇后不想宫中沾血腥…”

宫中皆知,当朝高皇后“善妒”,因而后宫子嗣凋零,受过恩宠的妃嫔,要么被贬要么被罚,怀有身孕后,也接连离奇身亡。只在她生育一子后,才有了其他皇子。众人皆猜测,二皇子被藏匿于掖庭里长大,也与高皇后不无有关。

皇帝不追究,并非因为独宠皇后,而是因为畏惧早年一直把持朝政的高太后,及在朝中、军中势倾朝野的高家。

而高皇后的所谓善妒,不过是为家族争权夺势,她身后是高太后及高氏外戚,若她的子嗣不能继承皇位,若其他皇子威胁皇长子的皇位,权势鼎盛的高氏日后势必会被清算。更遑论,当今皇帝并非高太后亲生。

高太后薨逝后,帝后之间的嫌隙愈深,而这宫人口中的女郎,从被临幸到被受杖刑,恐怕不过是因帝后间的矛盾而受人利用。

掖庭内,样貌怡丽的女人比比皆是,即便她家女郎受过圣恩,但经此一番,逃过死罪已是万幸。可即便逃过死罪,受过刑罚的宫人回到掖庭后,便再难离开。只因会被疑心有怨怼,之后无人敢用,也难怪掖庭和太医司都不肯医治。

那位宫人见知微的态度,知道求到奚官局来也无望了。她绝望间,跪坐地上恸哭起来。

知微搀扶起她,停顿一瞬后道:“我同你去看一眼。”

宫人一愣,复而又惊又喜,语序用词慌乱地说道:“好..好…,奴替女郎感谢阿姊救命恩情。”

“先别谢我。”知微说完便疾步要往掖庭去。

身后徐苓却轻拉住她,意图阻她前往,“可要是奚官令问起…”

“你放心,掖庭离此不远,我会在宫中落锁以前回来,不会牵累你。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我去送药一直未归。”

知微语气淡然,话语里却说中徐苓心中所惧,她不免有愧,心虚地松开手,任知微离开。

掖庭深处的一间舍院里,树高枝乱,台阶上是乱糟无序的草叶,不知堆叠多久的枯叶与新绿班驳交杂,在夜色里露出凄凉。

狭小的屋中,一个女子趴在粗竹席上,双目紧闭,眉头紧促,时不时因痛苦低吟几声。

那宫人赶忙上前趴在一旁,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声音微颤道:“还在发热,似乎比我离开时更严重了。”

知微走上前,宫人赶忙让开位置,知微伸手放在女子的额上,然后又为她把脉。

“阿姊懂医吗?”

知微没答,只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为青然,我家女郎姓孟名安。”

“你们入宫时日应当不久。”

“是…我的旧主本为地方官吏,去年获罪入狱…”

青然只说了一半,便噤了声。她曾听宫中宫人说,在宫中轻易不要说出自己的来历,慎防遭人利用,因而在今夜以前,她同孟安也一直装作互不相识。

知微把完脉后,又上前撩开麻布被,看了看孟安的受伤处。

背部和臀部皆有伤,下手者并未心软,刑过之处,皆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伤口处未被清理过,或许因为,面对这只看一眼便觉惊心的伤口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青然焦急候在旁,担忧地望向知微。

知微道:“今日先用清水清洗,明日你去太医司,假装自己受伤,不要他们疗伤,只求药材煎汤清洗伤口。因不是内服药,不会太苛刻你。若太医司可以开疗伤的膏药,最好不要用,因杖疮也是内伤,若药不对症,反会让伤势加重。”

她说完又从身上拿出一个红塞药瓶递给青然,“清洗后,想办法寻来萆麻仁,尽可能多,用这药瓶里已被研磨成粉的药末,加在捣碎成膏的萆麻仁里,用油纸包裹药膏后戳孔,然后敷在伤处。若实在找不到,可寻豚膏替代。”

青然见知微交代细致,无有不信,赶忙跪地言谢:“谢阿姊救命之恩。”

说罢又要伏身磕头。

知微伸手拦住她,“我不一定救得了她,她伤得这样重,只用外药恐怕是不够的。”

青然也知道她家女郎凶多吉少,她对知微道:“我今日求了许多地方,只阿姊你一人肯救我们,不管是什么药,死马也当活马医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我家女郎死…”

“你是聪明人,这宫中,没有‘我们’,只有你自己。”

青然听懂了知微的话,尤其今日之后,若想不被牵累,在宫中活下去,更该同孟安划清界限。

知微接着道:“她受了屈辱,又入过掖庭狱,可能已心存死志。现在她还昏迷,因求生本能还会呻吟呼救,但等伤势稍退,清醒时,只会更难耐疼痛。杖疮难愈合,在这期间,她也许会寻死。”

最后一句话落后,青然愕然抬眼,惊忧地看向孟安。

知微对她道:“这只是宫中最轻的刑罚。要在这里活下去,得剥皮脱骨,忘却自己是一个人。所以日后,你得多想自己如何活下去。你救不了自己以外的人,更多时候连自己也救不了。”

她的声音轻慢,显得麻木,青然闻后黯然涕泪,不知多少是因为听懂了知微话中凄凉,又有多少是因对未来时日的忧惧。

下钥时近,宫中一片静默。

知微回到奚官局时,徐苓仍坐案后写字,纸张上写下的字却没比她离开前增加多少,她起身要迎知微,但见知微面色漠然,想起刚才自己的举动,只觉尴尬,便又坐回原处,垂目继续。

知微坐在她旁,过了会后道:“人还活着的。”

徐苓抬头,愣然一瞬后道:“那就好。”

“为何好呢?”知微的语气轻淡,但也无讥讽之意。

徐苓却认真答了:“人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可期盼的,不是吗。”

好似知微救助宫人后,让徐苓觉得她也并非是那么冷漠的人,便开了话匣:“至少,我入宫后,还能进宫学校继续读书,听佛经讲义,总比当初死在战时好…”

她自觉说的多了些,便立马噤声缄默。

知微知道徐苓的身世,她本是景国人,父亲是景国边境小城的小官,景国与周边国家战事连连,而边境小城作为历来军事争夺之地,几番沦陷,各**队往来反复,每一回都入城屠城,抢劫掠夺,她的父母难逃劫杀,而她被父亲掩护在尸体下存活,但最后恒国大军侵入又将她与剩下的城民俘获。

历经战乱,便觉得能安于宫苑一隅也是幸事。

或许,因直面过咫尺之近的对死亡的恐惧,人便会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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