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次日,知微和徐苓得以休沐半日,两人一同离开奚官局,在途径太医司时,见太医令正匆忙往外走,他提着药箱,步履急切,因年岁高,疾步起来有些趔趄,他不时跟身后宦者嘱咐事宜,言语间提及内寺,话还没交代完,就被宦者及宫人扶上了板舆。
徐苓和知微在一旁俯身行礼,直到舆车远行才起身。
“这看着是去内寺吗?听闻僧慧师父前几日起就病了,但却拒绝食用药食。”
知微负责内寺药物分发,徐苓猜想她或许知道点什么,可她听闻徐苓言语后,却什么也未说。
身旁走近了几个刚从太医司的患坊出来的宫人,看着装打扮是和她们品阶相近的宫人,几人与徐苓相熟,同她相互问候了几句。
其中一个宫人放低声音道:“刚才听见说,僧慧师父怕是要不行了…但不知患了什么病,病情如此急转,明明前几日还见她去了莲芷殿的谢昭仪处讲经。”
旁边的宫人道:“内寺里,除了僧慧师父,那位便是最资深的法师了罢。”
先前说话的宫人似乎入宫时间尚浅,不知内寺中渊源,只问道:“你们说的‘那位’是谁?”
她问完,却无人应答。
另一宫人只道:“别说了,宫里的长官们不喜我们议论这些。”
她不以为然:“怕什么啊,这里也没其他人,我看长官们虽训斥我们,私下也没少妄议。”
她说完,似要寻得赞同一般,面转向徐苓,“阿苓,你在宫里待得比我们久些,定比我们听的多,见的也多。”
徐苓道:“奚官局又不和贵人们打交道,可是什么都听不到,不比阿姊的尚衣局。”
那宫人耸耸肩,转而又对向知微:“这位阿姊看着面生,是奚官局的新人吗?”
徐苓正要答,知微却自己开了口:“我想起来我还需去患坊一趟,各位先行。”
她声音冷淡,神情平易却敷衍,说完便往回折返。
几个宫人也没说什么,只跟徐苓嘟囔了几句对知微态度冷淡的不满。
知微一路走进了患坊。
冬春交替的季节,患坊里生病的宫人比往日多,知微一进坊内,就看见了青然,她左手似乎有伤做了包扎,她看见知微后,本想上前说什么,但环顾一圈后,还是只远远行了个礼,没再靠近。
想来孟安应当暂时无碍,药膏或许有了些作用。知微本是找借口折返,但多少也想过,兴许能在患坊内碰见青然,而她手中的伤应是为了帮孟安讨要药材。
见她如此,孟安应当也无碍,故而知微没多逗留,便离开了患坊。
回到住处时,屋中无人。知微将窗门紧闭,确认无人靠近后,在门的一侧低身靠墙。她的手触在墙上,几番敲击后,在清脆空响声处停下,她轻扣一下,墙上巴掌大的一块表层如瓦盖般被掀开。
背后是一个阁洞,里面放置了两个药瓶,一个红色药塞,一个黑色药塞,知微将两个药品全部取出,然后收在身上,随后又将墙壁复原。
红色为药,黑色为毒,两种不到万不得已,她都不会拿出使用,但昨夜却都轻易给了她人。
知微将墙面痕迹掩盖后,才又打开门窗。午时将近,此时窗外日光格外刺目。
奚官女奴的住处是一个狭小的院舍,却也有一个庭院,被屋舍廊庑四环,正中种了一棵榆钱树,正挨近知微所住屋舍的窗前。
榆钱树上已结出了绿茸茸的榆钱花,沿枝锦簇。以前这个时节,待榆钱树开花后,宫人们就会来采摘,用以煮水喝或生食,但却不知是什么典故,年长的宫人也只说这是增添福气的,又说这榆钱花长得像铜币,是增添财运。
但这两样,深宫宫人既没有,也求不得,却还是满心欢喜地承接这祝福。但后来,便慢慢不准摘了,大恒信仰万物有灵,奚官令偏信这榆钱树也有神灵,逢春开花便供香火祭祀,因佛教影响,也不用荤祭,贡品也皆从俭,但祭祀时供奉过的瓜果会分食给宫人,也算沾了神光。
而每每祭祀,奚官令也要念叨几句,诸如求树神保佑奚官局万事平顺,但除了这个,也不知道该拜求别的什么。
在奚官局见的最多的是宫人的病灾和死亡,许多人不知从哪来,进这深宫里做奴,仿若人人可践踩的泥,最后不留痕迹地死,被火燃灰,又被埋在泥地里。
知微探身窗外靠近树木,树不蓬勃,无法遮蔽太阳,光亮落在她的脸上,刺入她的眼睛,她抬手遮挡,斑驳光影又落在她的手上。
她想起来,那时第一次见到那个人,他总在日照下抬眼望太阳,刺目的光令他眼睛猩红,激得泪都落下,但那人执拗,依然仰头,迫使自己不将眉眼皱起,双目直视那烁亮明光。
她在心里觉得他怪异,那人却问,太阳光照天地,滋生万物,驱除晦夜,却为何无一人能直视它。
但无人能答他,即便是答,也只说一些浮语虚辞,譬如隐喻独一无二的太阳就像君主,是天命天子,皇皇赫赫,万人之上,至高无上,怎能与他人分辉。
他沉默良久后道:“金乌遥遥孤挂空中,虽皇皇生辉,我却觉得它如此孤独。”
是童言无忌,随侍却惶遽地跪地请罪,他却又露出一副天真的神态,好像不知道自己说了僭越的话。
知微昨夜几未合眼,合上窗挡住日光后,便躺在床榻上合眼休憩。
闭眼后,却和昨夜一样陷入梦魇,眼前全是血腥,耳边还闻刀剑铿锵的劈斩声,转而又孤身置于阴冷山谷,四处空旷,脚下却是堆砌的尸骨。
再睁眼,知微只觉得冷汗沁身,整个人一阵冷一阵热,不住颤颤发抖。她深呼一口气,闭上眼,又再睁开,身体才平息下来,呼吸也变畅然。
这时她才听见徐苓一直在门外,不知她敲了多久的门,一直唤她姓名,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应声,便推门而入。
知微坐起身,看向徐苓道:“抱歉,睡得沉了些。”
徐苓见她面色如常,应只是睡过了头,便道:“该用午膳了,但你一直在屋中未出,小监便遣我来叫你。”
知微三两下就收整好,随后跟她一起离开屋中。
午膳时,宫人间难得松散自得,用膳时便又各自闲聊起来。
有宫人听闻了三殿下受罚后生病的事,随即小声议论起来。
“说是昨晚整夜太医都熬在英华殿,但好在没有大碍,高热现也已经退了,当是昨夜受了风寒。”
她有模有样地说起,仿佛自己亲眼所见。
“三殿下跪到半夜,当场就厥了过去,膝盖都红肿了,说是一边发热,一边喊疼,一直都不清醒。”
另一个宫人小声打断道:“可我听说,是跪到临朝了,圣上才准他回英华殿,随后才生的病。”
其余宫人并不在意三殿下到底跪了多久,只好奇问三殿下是为什么受罚。
“据说是为…”那宫人抬眼环视,像是知道了什么不能说的隐秘,“是为私祭梁贵妃…”
“说起来,好像去年这时候…”
“对,是这时候,事后太医司还受了罚,但罚的却又不重…”
知微匆匆吃了饭,便要起身离开,徐苓和一众宫人还在继续论起三殿下的事,想起在场竟无人见过三殿下真容。
“可去年那时,奚官局遣了宫人去给洗华殿送药,当是见过的吧。”
说着,几人便疑问起来那时究竟是谁去送的药,徐苓想起去年送药的人就是知微,她抬头寻知微,却见她已离席,似乎并没有兴趣再与她们继续谈论,便什么也没说,只在旁边附和着说她也不清楚。
话题绕来绕去,都是捕风捉影的听闻,宫人们都失了兴致,没多久都一一散去。
徐苓起身去寻知微,却见知微正与奚官令说话。她侧身在下聆听奚官令嘱咐,言语少,多是点头应声。
两人言语间提及不久后的三月三上巳节,圣上每年此时都会在宫苑中设临水会,是阖宫上下最忙碌的节宴。
奚官令名陆寻,年近五旬,是宫中宦者长官里性情最和善之人,却也治下最为严厉。
平日里他最器重知微,但知微多年来却一直只是奚官女奴,旁人议起,也只说,所谓器重,兴许只是因为知微讷言敏行,用得称手罢了。言下之意是嘲讽,入宫为奴,不仅是给宫中贵人为奴,还要给黄门阉人做奴。
只是不知是嘲知微,还是自嘲。
徐苓不敢上前,只在不远处等她。知微与陆奚官令说完话,便径直朝徐苓而来。
“你找我何事。”不知什么时候,知微已发现徐苓在等她。
徐苓犹豫后,拿出一个油纸裹的药包,递给知微后道:“这是可治外伤的药膏,虽不对症杖疮,但…好过没有。”
知微没有接,只道:“这膏药你该自己留着。”
知微并未觉得徐苓昨夜的置身事外算什么错处,但似乎因自己昨夜出手相助,她反倒心生了愧意。
没等徐苓应声,知微又道:“别为昨夜觉得愧怍,你与她素不相识,不欠她情,没理由帮她。”
徐苓一顿,道:“可你昨夜…”
“我即便去了,也帮不到她多少。”
她如此说,倒让徐苓不知该如何回应。
知微也不知道自己昨夜为何会帮青然。她自认已是剥皮脱骨,不人不鬼,但以杀人为生的日子过多了,可能也偶尔想伸手救人罢。
可能要精修一下前几章 这几天隔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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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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