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莫抱着泰迪熊和红红并排坐在车后座。
车内没开空调,窗户紧闭,若有若无烟味直往人鼻腔里钻。上车后,红红爸和红红妈都一言不发,忧心忡忡。
夜色从车外头掠过,不住地向后倒退。沈莫摇下一点车窗,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红红。如今他和她放在一块叫人评说,无论是谁都只会觉得一个是姐姐,另一个是弟弟。
红红不再孩子气地、一刻不停地叽叽喳喳,却也并非心事重重,只是发呆似的,漫无目的地注视着窗外。
风顺车窗的小缝隙刮进来,吹乱她散在胸前的发尾。在她怀中,乖巧地依偎着洋娃娃,那个临出门前被红红妈特地塞过来的哄小孩子的安慰物。
那是个黑发黑眼的洋娃娃,身着粉色连衣裙,脚上是粉色镶钻高跟鞋。红红调整了一下坐姿,它被波及到,姿态僵硬地掉到车地板上。
沈莫出声提醒,后者答应一声,好半天才弯腰把它捡起来,随手丢到身旁。沈莫见状,也把手里的泰迪熊放在娃娃边上。
“能问您点问题吗?”朝日出声。
“朝日,请说。”
“我以为您从进到这个梦中电影的第一秒钟开始,就打定算盘,铁石心肠地打算放任其自行发展。”
沈莫扯扯嘴角,本想毫不客气地回上一句“你的情感模块还蛮好使的”,话到嘴边咽下去,回说:“对。”
“可您动摇了,就在刚刚,”朝日说,“为什么?您很喜欢泰迪熊吗?”
沈莫一时间以为自己幻听,再三回忆,以确认他没得罪过这位二代人工智能。
“您很喜欢泰迪熊吗?”朝日说,用的甚至还是和此前一样的,带有点轻佻意味的语调。
“你用情感模块分析过我的举动,得出的结果竟然是我喜欢泰迪熊?”沈莫忍不住反问。
“最有可能的结果,其实是您缺乏母爱,”朝日说,“可这种话不是随便就能对人说的,若不是您问,我决不会说。”
沈莫嘴角一抽,某个猜想浮现在脑海里。顺着这个崭新的思路,结合不久前听过的新名词之一“培育员”,他心下生出与之对应的猜测。
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猜测。
“我没有恋母情结,对泰迪熊也没有特殊的喜爱之情。”沈莫说。“礼尚往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沈莫慢吞吞地,字斟句酌地说:“你应该知道我失忆,很多东西都忘了,包括与人工智能相关的常识。你才正式上线一周,又没公开招募过培育员,主要是以什么为依据来看待我们这些预备测试员,看待我们在梦境中的种种举动?”
“晨曦会结合文字、音频和视频等资料教导我很多事情。这一周来,我也接触人们在生活中产生的数据,各种数据。”朝日说。“此时此刻以及往后,我将在回溯计划中辅佐测试员完成他们的任务,同时深入了解真实的人类。”
换言之,回溯计划还是朝日的社会实践场所。沈莫若有所思:“你如何判断什么时候向我搭话,用什么语调说什么内容?”
“我根据内部存储的资料,分析与您搭话的时机和内容。”朝日轻笑,“唉,我以为您喜欢我挑选的对外人格模板呢。”
……配上那张脸蛋,能让人初见就厌恶才稀奇。沈莫默默腹诽,一想到片刻前还以为心机深沉的朝日原来还是个纸上谈兵的宝宝,顿时哭笑不得。
“我的确不讨厌,”他干脆直白地说,“回到主题,我也的确打算更改在这部梦中的行动策略,具体怎么做还没想好,先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有。”朝日又笑了一声,“很高兴您真诚且耐心回答我。”
沈莫利落地结束这次对话。不久后,车开进医院停车场,徐徐停下。路边,一个烫着卷发抹着口红,身形偏瘦的中年女人迎上前。
“红红她姑,”红红爸摇下车窗叫她,“爸呢?”
“哥,你才来!”红红姑姑的眼圈瞬间红了,边抹眼泪边喊,“爸刚进手术室!”
她领几人来到某间亮着红灯的手术室前,这间手术室位于一条长廊的尽头,手术室门前的天花板上嵌设有高色温的灯管,照得周遭亮如白昼;在这紧闭的手术室门的两侧,墙壁刷得雪白,反射着冷冷白光的金属椅在墙前一字排开。
三个大人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红红和沈莫站了一会儿,有些站不住,被红红妈留意到,挨个摁到椅子上坐好。
半个小时后,红红姑姑挨着红红坐下,红红妈挨着沈莫坐下,红红爸揉着烟盒,说要去买点东西。
他离开没多久,红红姑姑红着眼睛低头抠指甲,自言自语:“我哥去抽烟了?”
没人回应,红红姑姑的话音消散在静寂中。红红妈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墙睡着了,红红在发呆,大概是没听见,沈莫作为外人自然不倾向于搭话。
红红姑姑拍拍红红:“你妈妈睡了?”
见红红点头,她又道:“你怎么老不叫人,见到长辈要问好,知道吗?”
“知道,”红红小声说,“姑姑。”
红红姑姑却还不满意,伸出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住红红的脸蛋。红红下意识打开她。
红红姑姑撇嘴,用力抓住红红的手腕。“你知道你爷爷怎么出的事情?就因为哥过两天要回老家,哥爱喝野菜汤,他就上山去挖,一时没看清路,滑倒了……”
红红扭过身去看自己的妈妈,后者睡得很沉,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疼,姑姑!”红红挣扎着试图抽手。“小灰!”
红红姑姑瘦长的指节死死钳在红红腕上,神情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怒。她的牙齿是冷白色的,紧扣住下唇;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
沈莫使劲力气,冲她的身后大声喊:“叔叔!”
红红姑姑一怔,下意识往后看,手下一松,红红趁机甩开她,跑到沈莫旁边。沈莫本来演的是狼来了的戏码,没想到叫了一嗓子,红红爸的身影真的从长廊另一端拐出。
红红爸手里提了个看上去有些分量的袋子,他走近,一股油炸食品特有的香气也逐渐浓郁。
红红姑姑胡乱抹把脸,吸吸鼻子:“哥,你去买吃的了?”
红红爸嗯了一声,叫醒红红妈,把袋子塞给她,叫她负责分发。红红和沈莫两个小孩子率先各拿到一份儿童套餐,套餐的内容是一份鸡腿堡、一盒牛奶和一本彩色册子;大人们则人手一个汉堡和一瓶果汁。
沈莫边吃边翻那本彩册。它很薄,只有短短几页,讲了个类似灰姑娘的故事,故事的最后,旁白在二人婚礼场面的空白处陈词滥调地写:“灰姑娘此时就是王子命定的公主了,公主和王子将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王子深爱着公主,他会尊重她,保护她。”
红红从旁边探头过来,要和他交换彩册。
这没什么不可以的,沈莫接过她彩册看起来。那本彩册所讲述的故事也很简单,叫《小鸟的葬礼》,大意是孩子们在路边发现了一只死掉的小鸟,所有发现小鸟的人都非常难过,于是大家为小鸟举办了一个葬礼。
手术室的大门冷不丁打开,一个医生走出来,几个大人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沈莫默默听了一会儿,总结现况:红红爷爷的情况不太好,手术结束后还要住ICU。
大人们关注的重点从手术情况转移到ICU每天的花销上。
吵闹中,红红举着那本属于沈莫的彩册凑近他,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段空中楼阁般的结语,轻声问:“小灰,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她胸前的头发随着她的倾身垂下来,沈莫惊觉它又增长了大概一个指节的长度。
不光如此,红红还学会了质疑,不再全盘接受外界灌输给她的信息。沈莫捏紧手中的《小鸟的葬礼》,回答:“对于有的王子公主来说是真的。”
“我不懂。”
“人和人都不一样,就像我吃饭容易蹭到衣服上,我妈给我买了这个,”沈莫抬起下巴指指掖在脖子里的口水巾,谨慎地胡编乱造,“你用不着它,阿姨就没给你买这个。”
“可没人画不幸福的王子和公主,”红红去抠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笑脸。“如果不是你,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存在。”
沈莫他脱下身后的书包抱在胸前,手搭在拉链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红红指着他手里的《小鸟的葬礼》,又问:“那这本?”
沈莫若无其事地把书包背回去。“什么?”
“这上面也在说谎吗?大家看到小鸟死了,真的都很伤心吗?”红红玩着一缕头发说。她的视线从沈莫身上转移开,挪到一旁。
沈莫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三个大人。在射出冷光的照明灯的下头,红红姑姑、红红妈和红红爸三人的影子反物理规律地被拉得又长又大,变成某种诡谲的阴影。他们刚刚结束了有关ICU花销的话题,七嘴八舌地聊起了别的事情。
“爸也不知道多久能转出ICU,转出来后还要找护工,这年头护工太不好找了。”红红妈说。
“哥,你是知道的,我下岗几个月了,手头没钱。”红红姑姑说。
“如果术后恢复情况不理想,大概多久可以把人接回家?”红红爸问医生。
红红挡在沈莫和几个大人之间,歪头不解地重复:“大家看到小鸟死了,真的都很伤心吗?”
沈莫无言以对。
他该如何告诉眼前这个疑惑不解的孩子,世界、人和生活,相当多的时候都是一块厚重的千层饼,由许多或伟光正或阴郁幽微的复杂材料层叠堆成?
啪!
手术室的大门再次打开,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医生快步走出。
“因大出血,患者确认失去生命迹象,”那医生说,“家属回去准备葬礼吧。”
红红姑姑惊叫一声,软绵绵地倒下;剩下几人连忙冲上去,扶的扶,架的架。红红慢慢地扭头看了那医生一眼,再转回来。
“小灰,来参加我爷爷的葬礼吗?”她说,“我们来看看大人实际是怎样做的吧。”
《小鸟的葬礼》,在现实中有一本对应的真实存在的绘本,作者是玛格丽特?怀兹?布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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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测试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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