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没应声,沉默地看老人离开小院。她问沈莫还要不要用竹扫把,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将其放回墙角,慢吞吞地坐回担架边的椅子上。
她的坐姿很难看,头冲担架所在的位置低垂,上半身蜷起来倚靠椅背,脚踩在椅子下部的横撑上,两腿分成V型,两手合拢,松垮地搭在双腿之间。
这种姿势极不端正,不过沈莫知道在人很累的时候,越是难看的姿势,越有助于放松和放空。
他正考虑该用怎样的开场白去与红红谈论老人说的话,不想红红先一步开口:“小灰,你听到那个奶奶说的话了。”
“听到了。”
红红调整了一下坐姿,脚从横撑上撤下来,弯腰去够担架上白布。方才起风时,白布里灌进了风,有些没压实的地方于风停后变得更加松散,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她将这些地方一一压实、掖好。
即便白布的一些边缘位置离遗体——例如手之类的地方——比较近,她也不避讳。她隔着白布握住红红妈的手,抬起来,将白布塞进去,再把红红妈的手放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她蹲到红红妈边上,盯着白布上方的虚空,这才继续说:“小灰,她讲的没错……”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沈莫打断她。这个场景还有许多情节没有发生,拼图上还有缺角,仍有相应的碎片散落在外,他不希望红红这么武断地评价自己。
沈莫岔开话题,询问红红是否能将红红妈去世的前因后果讲一遍。他算过时间,红红讲完,只要再扯些其他事情,搭建灵堂的人就会进入厅堂。
红红转动眼珠,目光落在他身上,定了几秒钟。“小灰,你很好,我真的很喜欢你,”她说,“好吧,我愿意讲给你听。”
沈莫以为她会像电影中那样,简单地将红红妈去世的来龙去脉讲一遍。但红红说:“前天晚上,妈妈吃过晚饭后就一直喊头疼——”
这超出了电影中她的台词。
“——爸爸以为她要感冒了,就和她早早睡下。凌晨的时候,妈妈摇他起来,大着舌头说要上医院。到医院后,医生没问两句话就直接推她进了手术室,说是脑出血。手术很不成功,第二天早上,爸爸给我打电话,姑姑来学校接我去医院。”
“你是……”沈莫话说到一半顿住,咽下冲到嘴边的‘住校生’三个字,以免显得自己过于了解二十一世纪。他改口道:“你读初中了,所以住在学校?”
“我们都是啊,初高中生都要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红红困惑地看着沈莫。沈莫含糊了两句话,示意红红继续。
“我站在门口,看到她躺在很矮的床上,被很多高大的仪器包围,不少仪器都在响,有的在嗡嗡,有的在滴滴。妈妈的脸很胖,眼睛没完全闭上,好像在看人,又好像在睡觉。她头上贴了好多白色的片片,接了好多线,嘴巴上扣着透明呼吸罩……小灰,我当时好害怕。”
红红抿嘴,左右手交叉放在身前,左手虚握成拳,右手用力地去抠左手的手背。“她是妈妈,但又不像妈妈,我没见过这样的人,也没被教过这时候该怎么办。姑姑说她还没吃饭,就去吃饭了;医生来查房,爸爸拉着他出去说话了,我站在病房门前,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杵在门边发呆。
突然,一只小鸟啪地一声掉到了病房的窗台上,它歪着头,好像死掉了。我想起那本《小鸟的葬礼》,想起爷爷的葬礼。我想,我可能该像姑姑一样吧,于是我就哭了。爸爸走进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好难过。爸爸攥住我的肩膀,把我转了个个儿,推出病房。”
沈莫忍不住出声:“你说什么?”
“爸爸把我转了个个儿,推出病房。”红红重复道。“正好姑姑吃完饭回来,爸爸让她带我回学校上课,姑姑让我先去按电梯。电梯在楼道尽头,和病房隔了个拐角,我躲在拐角后,偷听到她和爸爸说话,爸爸说,‘那她一个小孩子留在这里有什么用,越看越伤心’。”
“爸爸错了。”红红神经质地咬起右手拇指的指甲,含糊不清地说。“我只是想离开那间吓人的房间。我被带回学校。整整一天,正常地上课、吃饭和睡觉。老师们都很照顾我,可我总能听到背后有人窃窃私语。我知道这些人想要我做什么。”
“……什么?”
红红指着自己:“显出悲伤的模样,或者哭,当被问及是否伤心难过时,最不济也要点头,毕竟这些都是被设定好了的规矩。”
“听起来你不愿意这么做,”沈莫轻声说,“你想怎么做?”
红红沉默片刻,回答说:“小灰,我不知道能怎么做。”
“我在爷爷的葬礼上试过点头,在妈妈的病房里试过哭,它们给人的感觉都很不好,今天,我不想作出悲伤的模样……在爷爷的葬礼上,爸爸和姑姑不也像个局外人一样吗?爷爷的葬礼不是小鸟的葬礼,没有人为他悲伤,那想来在妈妈的葬礼上我也可以这么做。如果能这么做,那我可以再省点力气吗?我能不能也当这场葬礼的局外人?”
不知何时,外头的雨不下了,阴沉的天空下一丝风也没有,万籁俱寂,世间仿佛只有小楼中对谈的两人。
沈莫原先是坐在椅子上的,从侧面瞧着红红。他离开椅子,也蹲到红红身边去。
他们一个少女一个小孩子,并排处在红红妈的遗体边上,距离这具毫无生气的躯体不过拳头大小加一层白布的距离。
“红红,我要说的直白一点儿了,”沈莫说,“对你来说,奶奶和爷爷死掉——什么不意味,是吗?对你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红红把手按在白布的边缘上,无意识地捏起白布的一角在指间揉捏。“是吧,奶奶去世时我太小了,爷爷……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们一年见不了几面,每次他总要哀叹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儿。”
“那阿姨——”
“妈妈,她有什么不同吗?”红红的脸上尽是迷茫之色。
“小灰,小学时,我很早很早就要去上学,很晚很晚才放学,上初中后,我索性就住校了,我和爸爸妈妈说不了几句话,他们也不会认真听我讲话;爸爸妈妈,他们甚至从未知晓过我喜欢的颜色。妈妈去世后,爸爸会继续照顾我的,生活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沈莫凝神屏息地听完,完全弄清楚了红红看待事物的逻辑。
这个小女孩……她从各式各样的渠道习得了林林总总的社会规范和伦理道德,被告知了这些规范和道德所对应的范例动作,但却不知人为何要去遵守它,更无法理解为什么身边应作为榜样的大人,没有按那些范例去做。
她尚且还没有能力认识、理解和分析这个复杂的世界,可任何事物的发展不会因为她的无能为力而停歇。
这些并不黑白分明的东西出现在她周侧,包围她,环绕她,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更没有勇气另辟蹊径,只能像读生僻字一样,有边读边,没边读旁边,从混沌不清的乱麻中抽出勉强认识的部分,去对应、去模仿,跌跌撞撞地应付遭遇到的每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如果她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如果她能在心性和心智更加成熟,更有能力去解析世界之前一帆风顺,她本不用像这样不知所措。
沈莫看着这样的红红,唯有叹气。
在两人的无言以对之中,搭建灵堂的人如期而至,没一会,抬棺材的人也来了。由于即要布置灵堂,又要给红红妈的遗体化妆和换衣服,厅堂中诡异地呈现出熙熙攘攘的氛围。
干活的人来来去去,五花八门的物件这放一点,那放一点,不时有人让沈莫和红红两人挪位置。两人不得不跟逃难似的,这儿站几分钟,那儿坐一会。
红红妈被放入棺材后,天色完全暗沉了下来。不多时,红红爸也回来了,手上拿着他的红红马上就要用到的蒲团。
沈莫听到红红问自己的爸爸接下来要做什么。
“道士会让你摔龟壳,看看妈妈的魂魄有没有回到身体里。”红红爸说。
“妈妈的魂魄为什么没在身体里?”红红问,“她难道生气了吗?”
红红爸爸惊诧地看着红红,“生气?生什么气?”
“不,没什么。”红红摇摇头,“爸爸,你去忙吧。”
随后的事情和电影中的发展一样。道士到来,叫红红摔龟壳。红红一连摔过好几次后,道士才表示死者的魂魄已归位,葬礼可以正式开始。
红红姑姑虽迟但到。她到来后,沈莫理直气壮地以红红同学的身份挤进了女眷就坐区域,就坐在红红边上。
红红姑姑刚对红红说完那番守灵中途可以去她房间睡觉的话,沈莫立即大声重复一遍,天真无邪地问自己要是困了可不可以也去睡一下。
红红姑姑讪讪地摆手,说当然可以。
约十二点,红红坐在位置上打起瞌睡,沈莫问她是不是想去房间里睡一会,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表示自己也想去睡一下,并建议红红在去房间之前和再和姑姑道一次谢,感谢她愿意让房间出来给他们。
红红依言照做。进房间后,她几乎是沾上枕头就沉沉睡去。
沈莫当然是不可能睡的,好在梦境也没有真的让他干瞪眼几个小时。几乎是红红入睡后的下一秒,房间墙上的挂钟飞速旋转,不过几分钟就走到了凌晨两点近三点的时间。
红红醒来,两人回到厅堂内,没坐一会,邻家女孩拎着吃的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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