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夫妇中的福先生是个体型偏胖的中年人。他气喘吁吁的,西装脱了下来搭在右手臂上,身上只穿一件质地良好的白衬衫;那件白衬衫勉强包裹着他呼之欲出的啤酒肚,其上的扣子看上去随时会崩飞。
“69号……呼,就是这儿了。累死了,我该提前给这儿捐部电梯。”
福先生从西装裤口袋里扯出一方纯白手帕,胡乱擦了把额头和鼻尖。借着他的动作,他身上白衬衫的腋下部位露出被汗水晕染的小块痕迹。
“这个手帕不错吧,看,这不就派上了用场,你当初还不想带来着。” 福先生身边的福女士得意道。她身形纤细,妆容精致,穿一件白色无袖连体衣,斜跨一只品牌LOGO极其显眼的黑色链条包。
福女士松开挽着福先生的手,从挂在胳膊上的一只米色手提包里翻出个小巧精致的玻璃喷瓶,动作娴熟地往二人头顶喷了喷,仰头闭眼。
“真是受不了,这种大锅饭的气味,这儿怎么和以前一样没点长进?”福女士旁若无人地娇嗔,“我们后面真的还要在这住一周吗?还是分房住?”
“人老板毕竟垄断经营!”福先生没好气地囫囵塞回手帕,毫无掩饰地看看福女士平坦的小腹,“能有什么办法,不都是为了孩子吗?”
二人站在原地又嘀嘀咕咕地抱怨了几句,接着才拖拖拉拉地上前,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沈莫一番。
“69号,后面几天就麻烦你了,”福先生扯了扯嘴角,“这些菜看上去还是这么让人恶……算了,反正也不是真来吃饭的。”
福女士也机关炮似的开口:“对了,之前我还向你们老板反应过呢,他说会考虑引入可溯源的有机食品,那现在你们食堂的这个菜有没有换成有机食品呀,我和老公平常都只吃有机食品的。”
沈莫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还不确定你们是我的客人,您二位也没有自我介绍,”他说,“让我确认下,二位是——福贵夫妇吗?”
他很满意地看到,窗口外的两人均露出了一种,好似被什么东西出其不意噎到了的表情。
朝日适时地插话:“我喜欢您的小脾气。”
福先生眼睛一瞪,脸色有点涨红;在他再次张口前,福女士忙扯了一下他的手,讪讪笑道:“对对,我们是福贵夫妇,没找错人。”
“那么首日准备的菜肴,能给两位带来的是‘守成 ’、‘智力 ’、‘体质 ’、‘混沌 ’。不知道两位是否满意?”沈莫学着13号的模样为他们介绍。
福先生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啧,又是这个经典开头;无所谓了,后面还有得改,你先盛吧。”
“我觉得这也不错啊,后面几天都要这个也行。”福女士小心翼翼地觑着福先生的脸色,“要大宝二宝的时候,不都好多天都吃的这些吗?现在他们学东西挺快,基本也没生过什么病。”
“那是他俩中的一个以后要继承家业,一个以后要辅佐另一个,”福先生不耐烦道,“如今不是还……干嘛傻站在这里讲,那个谁,你动作麻利点,赶紧弄好了,我们上那边坐着聊。”
沈莫加快手下动作。两分钟后,三人在食堂靠墙的僻静角落坐下。
由站姿改为坐姿后,福先生的西装裤也像他的衬衫似的变得鼓鼓囊囊,内容物仿佛呼之欲出。他向后微仰,手伸进具有显眼块状勒痕的裤口袋,从中掏出一个钱包。钱包的皮质上佳,表面光亮,看上去就知道手感极好。
福先生打开钱包,从中抽出张名片,随意地用单手放在沈莫面前的桌子上。
那名片由带有点磨砂质感的纸张制成,同时其上附带有强烈且不容忽视的古龙水气味;沈莫刚接过它,还没等看清上面的字,就先被那股子古龙水气味冲得直想打喷嚏。
好在最后,他还是硬生生忍住。勉强忽略掉因喷嚏没打出来而生成的酸涩感,他集中精力去看名片上的内容,名片上印刷的字倒是不多,写着其主人是某某房地产开发集团的董事长。
“我们来过食堂两回了,这是第三回。”
福先生比了个“三”的手势,“前两回生的都是男孩,当时你们食堂连着好几天给出来的菜单都是你今天的这套,也就还行,可这次不一样,这回我们要生个女孩。女孩么,那种方案就……”
筷子落地的声音打断福先生的侃侃而谈。福女士两手半悬在空中,左手拿了张一次性消毒湿巾,右手捏着根形单影只且摇摇晃晃的不锈钢筷子,筷子上还隐约泛有一层水光。
她哎呀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撂下湿巾和那单根筷子,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另一根筷子。
“对不起哦,我就是想给筷子消消毒,没拿稳。老公,你的筷子给我,我也擦擦。”
福先生用眼角的余光瞥瞥妻子,点点头,然后继续开口说他的“孩子育成计划”;随着他的讲述深入,沈莫对从福先生角度出发的,福贵夫妇的家庭情况有了初步了解:
福先生和福女士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两岁,小儿子一岁,都在十分顺利地成长中;俗话说儿女双全才是美事,因此二人预计今年再生个女儿。
对于女儿,福先生的要求是,希望她是个顺从、听话,并且玉雪可爱的孩子。
“您怎么确定下一个孩子就是女孩?”沈莫问。
福先生接过福女士消毒好的筷子。
今日供应给二人的其中一道菜是红烧肉,数块红亮的猪肉堆叠在泛着冷光的不锈钢餐格中,福先生一筷子捅入一块肉里,夹起那块直泛油水的肉送入自己肥厚的嘴唇中,将其三两下嚼烂,微笑着说:
“69号,我们这类人总会有很多办法达成所愿。我希望下一个是个女孩,那孩子就必定是女孩,你明白么?”
沈莫并不想正面回应福先生,含混地点点头。
后续的用餐时间里,福先生谈话意愿依旧十分强烈。他给沈莫介绍了自己的房地产事业,并话里话外地暗示,如果沈莫愿意照他期望的规划行事,就能在房产一事上受到自己的照拂。
“你知道镇上的卖场吗?就是昨天起火,烧死了好几个人那个,我一早过来的路上就和镇长谈好了,那儿到时候会拆了盖我们集团的楼房,怎么样?我们集团的实力可见一斑吧!”
“小伙子看着人挺不错的,要不要在镇上定居?我们集团在镇上有很多房子,待租的待售的都有,有需要的话我给你写个条子,租的话租金给你减免,卖的话给你打折,怎么样?”
……福先生将类似的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不一而足。
沈莫脸上支着的社交微笑,不得不恍若隔世地祭出荒废了有段时间的太极功夫,以在油盐不进的同时确保尽量不惹毛对面的资本家。
在这让人万分痛苦的用餐过程中,除去开头时说了一句话,福女士全程都十分安静。她姿态矜持地小口进食,虽然身处食堂,在吃质量还算可以的大锅饭,但硬是整出了仿若身处西餐厅的气势。
最让人肃然起敬的是,即使她饭菜都吃,汤和甜品也吃,唇上艳丽的口红却完全不见过多磨损。
二人都用餐完毕后,沈莫带他们上有客房和会谈室的三楼。三楼的正中央搬过来了张显眼的服务台,不少员工都带着各自的客人在排队。
轮到沈莫时,他发现服务台后坐着的人,正是早些时候来登记菜品的那个后勤部员工。那人给福先生和福女士分别分配了一间房,房间号隔得很远。
“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能换成近一点的房号吗?”福女士娇娇柔柔地抱怨道。
“抱歉,这是规定,两夫妻的房间必须隔开一定距离。”那后勤部的员工说,接着看向沈莫,让他登记一下今天预计和福先生与福女士会谈的时间。
“单人谈话,一人一天一次,一次半小时。”
沈莫想了想,将和福先生的谈话时间定在中午十一点半,和福女士的谈话时间定在中午十二点。
那后勤部员工将预约时间登记完毕后,对沈莫说:“你可以送这两位回房休息了。”
“先送您回房吧。”沈莫对福先生说,后者十分理所应当地应声说好,于是三人首先去往福先生的房间所在。
将福先生送入房间后,沈莫和福女士一路无话地来到福女士的房间。眼看着福女士打开房门走入房内,沈莫清清嗓子开口道:
“您自用餐到现在好像不怎么说话?”
福女士愣了一下,转头,但没有正对沈莫,只是微微侧过身来。也许是有些疲倦了,她的眼神有些失焦和放空。
她摸着胳膊上的手提包,过了几秒钟才道:“我老公不喜欢我在饭桌上插话,尤其是他和别人的谈话。”
“那您怎么想呢?”
“……什么?”
“当然是您和福先生的孩子,”沈莫说,“您对即将到来的最小的孩子,有什么期望吗?”
“我对那孩子的期望,和我老公一致。”福女士挽起耳边的一缕碎发,笑笑道。
她的神态看上去较和丈夫出现在一起时沉稳了不少,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了。
“好的,请好好休息,期待与您的谈话。”沈莫说,为她带上房门。
八点四十五分,沈莫回到窗口,他马上要接待的钟姓夫妇即将到来。13号也在,沈莫找他聊天,开门见山道:
“一对夫妇两个人,可不一定两个人都是食堂的客人,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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