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999

1999年12月30日,距离千禧年还有三十六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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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灵背着书包往家属楼顶楼走,昨天晚上和易阁说好了今天要来给他换药。

不过更让昌灵高兴的是,今天王德富没有去家里找她。也就意味着,今天一整天,她都是自由的。

这是昌灵第二次来顶楼,与上次不同的是,易阁没再给她敲门前做心理准备的时间,这次的门大敞着。

他也不嫌往里灌风。

昌灵抿抿唇角,还是很有礼貌地敲了两下门,半天都没有人应声。

“易阁?你在吗?”昌灵迈了一小步,试探着说,“那我进来了?”

昌灵刻意加重了脚步,客厅很小,粗略扫一圈就知道没人在。她的视线最终落在半掩着的房间门上,易阁不会在睡觉吧?

想到这她回头看了一眼才被自己带上的房门,这人就这么大开着门在里面睡觉?心可真是够大的。

来到房间门口时昌灵本想再敲敲门,谁成想门的轴承很松,手刚挨上去,它就自己颤颤巍巍打开了。

同时还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

昌灵:“……”

易阁闻声回过头,也没见多惊讶,“你来了啊,怎么不出声。”

昌灵站得笔直,替自己辩解道:“我敲门了,还叫过你。”

“是吗?没听见。”易阁忙着往帆布包里塞衣物,又补充说:“你说话声音比小猫叫大不了多少,谁能听得见。”

“……”

昌灵:那是你耳朵不好使。

她低头看着易阁收拾行李,忍不住说:“你有这么多要带的东西?”

“这还多?”易阁单膝压住拉链口,用力把帆布包塞紧,“都是些换季的衣服,这幸亏是冬天,棉袄能穿在身上不占地方。”

昌灵揪着自己的书包背带,“我就只有一个书包,多了会被他们发现的。”

易阁抽空瞥了她一眼,见人背着书包,问道:“你这是已经收拾好了?这么早背出来?”

“当然不是。”

“那你大中午背个书包干嘛?又跟那个胖子去买东西?”

“……”昌灵闻言嫌弃地皱皱眉,半晌无奈地否认道,“也不是。”

易阁停下来手里的活计等着她说下文。

这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昌灵轻轻叹了口气:“我这不是要走了吗,想去东山看看我三姐。

“以前她还没结婚的时候,跟我关系最好。”

也是这个家里第一个告诉她,离开这里,就不要再回来了的人。

易阁说:“那是该去看看。”

昌灵点头,“所以我先给你上药吧?你一会儿再收拾。”

“行,那你进来吧,别碰到地上的东西。”

地上?昌灵低头仔细看,一盒盒磁带整齐地码在她腿边。

“啊!”昌灵没见过这么多,新奇得睁大了眼睛,蹲下身体欣喜道,“这些都是你的?”

“嗯,不过带不走了。”易阁说,“你喜欢这些?等到了雁……”

他忽然噤了声。

昌灵没听清,“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等以后赚了钱再重新买就是了。”

昌灵摸摸这些磁带盒子,想了想说:“算了吧,哪有那么多闲钱买这些呀。”

易阁没答话。

昌灵把自己的书包放下,接过易阁手里的药酒,“你坐床边吧,我不会滴到床单上的。”

易阁想说滴到也没事,反正睡不了两天了。但他想到自己买的两张不同目的地的火车票,莫名有些不敢看昌灵的眼睛,也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

等昌灵系好一个全新的、长短不一的、四角乱飞的蝴蝶结,易阁忽然鬼使神差地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去东山吧?”

昌灵一愣,片刻后扭紧了药酒的盖子,语气里带着一丝丝疑惑:“你陪我一起?”

“昂。”易阁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等你下山天都快黑了,你是不害怕了,我还怕我的车票钱打水漂呢。”

昌灵:“……”

难道她还会被狼叼走不成?昌灵小声嘀咕道,没让易阁听见。

但不管怎么样,昌灵心里都是高兴的。无论去什么地方,有人愿意陪着她总是好的吧?

**

事实证明,两个不爱说话的人出行就像两个在做平行运动的雕像,除了埋头前进,并没有多余的语言交流。

昌灵默默把这种现象归结于天寒风大,正常人都不会想吃一嘴土。

易阁倒是没觉得别扭。

东山算是半个荒山,除了附近村落的坟茔之外没有其他东西。昌灵只知道姐姐墓地的大概方位,外嫁女儿去世,娘家妹妹是不被允许一起祭拜的。出殡时昌灵跟着大部队只能送到村口,但她悄悄走了小路跟着寥寥几人的送葬队伍,在远处为三姐哭了一场。

王家那些人都没掉眼泪。

越往上走坡越陡,易阁抢先一步爬上去,回身拉了昌灵一把。

昌灵小声说“谢谢”。

易阁把手揣回口袋里,仰着头:“还往上?王家的坟可够高的。”

东山上每块坟地的位置都有讲究,有说位置越高风水越好,所以谁家占到高处的位置,也就意味着在村子里的地位也更高。

昌灵没什么异议:“要不然我们家怎么会愿意嫁两个女儿过去呢。”

易阁闻言看了她一眼,片刻后问道:“你恨他们吗?”

恨他们?昌灵扪心自问,是恨过的。

恐怕没有人会不恨吧?

但恨不能带给她任何帮助,只能平添痛苦,所以昌灵不常想起他们。不是忘了,只是不想。

她难得笑了下,轻声说:“只要我能逃出去,我会当他们全都死了,不会去想,也不会原谅。”

易阁也笑,“这样也挺好。”

“走吧,继续往上。”

易阁每迈到下一处平地上,都会照旧回身拉她一把,一直到王家的祖坟附近。

昌俪的墓碑在一众王姓的最下方,易阁走马观花路过时没瞧见,还是昌灵眼神好,紧急叫住了他。

不用昌灵开口,易阁很自觉地往远处走了走,缩着脖子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剩昌灵一个人蹲在墓碑前,伸出手指抚摸着‘昌俪’的名字。

姐姐,对不起啊,这么晚才过来看你。

石碑冰冷,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姐姐的温度。这段时间压抑的情绪骤然决了堤,昌灵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放声痛哭,在姐姐‘面前’。

易阁盯着脚边的枯草没有抬头,他的手臂已经好了很多,只希望昌灵的伤口也能尽快愈合。

天色变暗,哭声渐弱。

易阁估摸着再拖一会儿下山时天就黑了,有心催一催她,才往昌灵的方向看过去。

女孩抱着膝盖蹲在墓碑前,她身高不算矮,缩起来却也是小小一团。易阁心里倏地一跳,油然生出一种话本里才有的英雄主义。

这一刻,他仿佛接收到了昌灵释放的求救信号,浑身上下都写着‘救救我吧’。

易阁喉头发紧,偏头清清嗓子才说:“喂,我们该走了。”

昌灵听到他的话,缓缓站起身,摸着昌俪的墓碑,同她道别:

“我要走了,大概不会再回来了。昌俪,如果你在天有灵,记得要保佑我。”

保佑我一切顺利,逃离这里。

**

昌灵和易阁是在半路分开的,昌家和卫生室不在同一个方向,并不顺路。

时间不算晚,昌灵不需要人送。当然,易阁也没有要送她的意思。

昌灵闷头小跑了几步,易阁收拾了那么多东西,她也要回去准备准备才行。

原本还算畅快的心境在看到昌家大门的瞬间散了个干净。

忍过今天就好了,昌家安慰自己道。

她理了理跑乱的刘海,面无表情推开了家门。

“老四回来了啊。”正屋坐着的老太太不阴不阳睨了她一眼。

昌灵不得不跟她打招呼,“奶奶。”

“放下东西赶紧去厨房帮帮你嫂子,也不知道今天几点才能吃上饭,磨磨蹭蹭的。”

昌灵刚想应下,只见昌母推开房间的窗户,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昌灵不明所以,但还是先进了母亲的房门。

“妈,怎么了。”

“来。”昌母举起手里的毛衣给她看,“过来试试。”

“给我的?”

“我和你嫂子,用她的旧衣服拆了改的,你比她瘦点,但应该是合身的。”

砖红色的开衫毛衣,订了几颗黑扣子。昌灵捏了捏毛衣袖子,是软的。

昌母惋惜道:“赶得急,也没给你准备更好的。”

“没关系,已经很好了。”起码是为了她专门做的,不是捡几个姐姐剩下的来穿。

“没想到你也这么快嫁人了,妈真是对不住你。”昌母说着就要落泪。

昌灵心里叹气,挨着母亲坐下,“妈,我心里明白的。在这个家里,最受委屈的人是你,所以我不怪你。”

“灵灵……”

希望你以后也不要怪我。

她继续说:“我走了以后,家里就剩下小弟,奶奶最疼他,你只要哄住了他,让他帮你说话,奶奶也没办法把你怎么样。”

昌母呆呆地看着她。

“不要想着爸爸能为你说话,他不是能依靠的人,小弟还小,只要好好教育他还能变好。

“大嫂也是好人,你要是心里委屈,可以找她说说话。”

“灵灵,你怎么……”

“我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哪儿,都会照顾好自己,你不要担心我。”

也不要让我担心。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奶奶还能活几年?你多顾着点自己,知道吗?”

昌母抹掉脸颊的眼泪,半晌后点点头,哽咽着说:“我知道了。”

这大概是她与母亲有生以来最温情的时刻,背景却是昌灵无法诉诸于口的告别。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大嫂过来敲敲房门说,可以开饭了。

昌灵应声说好,随即攥了下母亲的手,叮嘱道:“饭也要好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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