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才说我坏话的书生脸红了半边。
支支吾吾,扭扭捏捏。
“女郎,我……您……您妻子,在下没有冒犯女郎的妻子,我们只是争辩了几句。”书生道:“在下,沈忆平,出自朝歌。”
沈忆平。沈家?
谢灵仙道:“沈氏和李氏自前朝便有姻亲,关系匪浅,如今我看阁下衣装朴素,想必是不打算沾家里的光了。”
李素不就是出自朝歌李氏么。
本来虚惊一场的李素听到这毛头孩子姓沈,几乎是用飘似的走到我的视线范围内,又冲我摇头摆手,我笑着骂了声:“老顽童,知道这和你没关。”
他看了眼李素,神情有些疑惑,可还是没认出来李素是谁,甚至傻了吧唧发出惊讶的声音,还问谢灵仙:“在下平时钻研书本,名声不显,姑娘怎么一下就猜出来我的身份了。”
当然是因为我和谢灵仙早就看过今年科考的名册。
这傻子,都没听出来谢灵仙的弦外之音,沾家里的光他是没想,但是如今说上这一番话,若是传进宫中,沈家难道还会坐视不管。
算了,沈家能放他出来,又能有几个聪明的货色,我就算回头治个罪,一想到沈忆平是这么个行事,都有种喝了隔夜茶的感觉。
谢灵仙徐徐道来:“我还是那句话,男女也好,还是身上别的特点,不过是可利用的工具而已,各自寻了身上的优点去做事便可,陛下的初衷也仅仅在于此,这位公子,我知你有抱负,可天子脚下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他那股倔驴的劲儿又上来了,张口就是一个可是,不知道又要反驳什么。
我逐渐不耐烦起来,谢灵仙摁着我想要撸袖子的手,摇摇头,我切了声,把手拐了个弯,搭在她腰间。
忽然,人群里窜出来两个和他面容有几分相似的青年男女,蹦着跳着到沈忆平身边,一边一个架着沈忆平的脖子,要扯他走。沈忆平扯住青年的袖子,反抗道:“阿远,你拉我做什么,让我把话说完。”
头上戴着红色绒花的少女哎呀哎呀的,一把堵住他的嘴巴。
“我兄长脑子不好使,说的都是胡话,各位见怪了。”被叫做阿远的青年向四周赔笑着。不过,他确实出言不逊,可沈家和李氏有姻亲,周围人也不会拿他怎么样,都是看着好戏罢了。
但是想来等我回宫不久,这弹劾沈氏乃至李氏的奏章就要送到我跟前了。
这青年看起来灵光许多,还专门与我俩赔不是。
他道:“我们只是沈家旁的不能再旁的支系,断不敢蹭这姓氏的光耀,兄长说的这些胡话,还望您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沈忆平还呜哇呜哇地拍着弟弟的手。
我笑了一声,道:“你看起来还脑袋灵光些,今年男子有三场殿试,可不要让人失望。”
青年对上我的眼睛,腿发起软,身形顿时矮了一截,又忽然站直,冲我拱手称是。
那李老头已经想要开溜,我轻咳一声,他鬼鬼祟祟的身影定在原地。
我转身,盯着他的背,悠然道:“李先生,我可是记得,陛下登基时,你可说过,若非天大的事,断然不会贸然进京,这次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李素转过身,就算他极力克制,我也不难看出他浑身上下的忐忑。
欺负老人,可不是我的作风。
谢灵仙不禁失笑,上前一步和他问了声李先生好,老顽童这才吁了一口气,捋了捋白胡须,嘴上说着不敢不敢,脸上却是春风得意起来。
我道:“走吧,我新得了宅院,正好在此叙叙旧。”
他跟在我和谢灵仙后面,亦步亦趋。
也是难为这鹤发童颜的老顽童又回来这布满明争暗斗的长安,山野间自在惯了,又这般一切按照规矩来,定然是拘谨,还是在明王宫畅谈比较舒适。
我们便于街巷里边走边交谈。
在热络的人声中,我听到沈忆平问弟弟为什么阻拦自己。那叫做阿远的说:“你没听到她能这么随意提起殿试,而且那人是李素啊,高宣王的师父,李家家主来了都得磕头的长辈,能让他这么恭敬,要么是内宫女官,要么是陛下身边的人,你若是再说下去可怎么……”
后面离的太远,我便听不清了。
朝歌李氏,武将辈出,但偶尔也有这么几个另类,李素算一个。
李素原不叫李素,这名字是他的师父给改的。他先天体弱,自幼出家,跟着老道云游四海,年轻时便在道门声望极高。后得衣钵传承,风头无量,彼时也不过二十八岁。
上一代高宣王也得拿着三壶好酒,乖乖称一声李兄,才哄得他收了唯一的徒弟,萧牧河。
这可不仅仅是拜了个好师父。
还是他的保命符。
我问李素:“身体尚好?”
他答:“还能活个把年。”
我又问:“又回长安,不知,这一路风光如何。”
他答:“百姓安居,民心向一,当然是好风光,不过……”
“不过?”
他叹息道:“狼子野心,未曾平息,您想来也知道的清楚。”
我自然是清楚,正因为太清楚,放不下,却也急不得。我总是比少时多了不止一分的耐心。
白雪落在竹叶上,在无风的晴日,静谧而和谐,整座明王宫如同鬼斧神工的玉雕,连鸟雀也充当好里面的装饰,只偶然几声清脆的鸣叫,未曾惊扰任何人。
在青竹堂中,我们在青白中执子。
不过,是我拈起棋子,谢灵仙在我身后,提醒我应该下在哪。
这法子并不新奇。幼时兄长和先帝下棋,我就是这样站在兄长身旁,他故意不落子,还要问我想下在哪里,久而久之我倒是喜欢这样的玩法。
我道:“李先生,你以为,孤这个皇帝做的怎么样?”
他执棋的手停滞在棋盘上。
我又道:“不论政绩。”
他这才落子,缓缓道来:“陛下杀伐之气太重,通身凌厉,不敢叫人直视。”
我哼笑一声,垂眼看着棋盘静思。
男人可以肆意杀戮,而女人不可以,男人可以玩转阴谋诡计而女人不可以,男人可以外出谋生而女子去谋生就要被施以阻力。在成就同样一件事业上,女人却要付出百倍努力。
这本就是偏见。
我要摒除这样的偏见。
“哦?那又该当如何。”我问。
见李素闭口不言,为难非常,谢灵仙出声为他解围:“先生您说便是,这是在青竹堂,不是在太极殿,您只管畅言。”
他抬眼看谢灵仙,欣赏写了满脸。
微风骤起,几点雪被吹落在棋盘上。
这局棋就这么成了残局。
李素苍老却饱含精神头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道分阴阳,乾坤和合,臣虽然是把老骨头,却也不是顽固之辈,觉得陛下身为女人继位是逆天而为,可能力易得,仁心难学,陛下善征战,却也有慈爱之情,如此,不也是阴阳调和,您若是能收敛凶相,重视民生,才是北凉百姓的福报。”
李素虽然是看着棋盘,但是我却感觉,在他的心中,其实是将目光放到我的身上。
这话不算好听,没有丝毫恭维之意。
却比站在朝堂上半数多的官员说的话还要动人心弦。
即使我觉得男女之事上多有不公,可是我从来不打算去鞭笞全天下的男人。
我不是把本来正当取得的权力从他们手中收回,更不是要将他们全都发配或者杀死,我只是想告诉世人,从来没有是什么男人可以做,而女人不可以做的事。
仅此而已。
我道:“你还是实诚,若是你留在朝廷,必然是一顶一的谏臣,可惜孤这手底下,竟然没一个像你样的。”
我瞥这老顽童一眼,他擦着头上的汗,半低着眼对我道:“臣,臣觉得谢大人就不错,臣这一把年纪了,还指望着徒弟给我这把老柴养老呢,陛下这样说,真是折煞我了。”
还挺从一而终的,我更是惋惜了。
这班臣子里居然没这样的人物。
李素在几十年没来过几次长安,短短一年时间回来两次,自然是确定徒弟的保命符还长不长久,能不能继续保住他的命。
帝王的猜忌就像是隐忍不发的毒药。
更何况是世袭爵位。
不同于先帝,我这样杀伐果断的新帝,先后杀了多少高门贵族,李素虽远在千里之外,可也是一清二楚。
上一任高宣王为避其锋芒,早早传位给还是孩童的萧牧河,就差没把姓改作魏,去做北齐遗孤了。
如今又换成了他的师父担心此事。
我只道:“也是难为你这老顽童一把年纪,还要为徒弟探口风,萧牧河人呢,没跟着你回来吗?”
“老朽让他爬一百次山,爬不了就别跟着我出山。”
我和谢灵仙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百次山,爬到猴年马月去了。我道:“昭阳和高宣本出自一家,如今昭阳是我左膀右臂,自然是和睦为上,倒是不必装病藏拙了。”
谢陛下。
——李素高声谢恩。
他神情动容,起身要给我行大礼。
谢灵仙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我摆了摆手:“太祖帝早就下令,道士不用行礼,我可不想破这个旨。”
我既然都把太祖帝搬出来了,自然是顾念着这份血脉亲情。
况且萧牧河他能谋逆?
我信他能谋逆,不如信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又怎么会不答应李素。
沈家那小子觉得我把燕家清理了太过残暴,继而上升到我是个女人不善治理朝政,明着暗着都是讨伐呢,谢灵仙自然是向着我的,便与他辩了几句,将他怼的哑口无言,这才追出来。
他这话也不算假。
但若是我早能以女儿身去博取功名,又何苦在内宫翻覆风云,他讽我以女子之身谄媚能臣,他自己难道不也是占了身份的便宜,哪里借的脸皮讽刺我。
谢灵仙也如是说道。
这世间诸多事本不用说辞掩饰,不用暴行反抗。
偏偏作为女子之身,平白因此添了许多磨难,既要掩饰,又要暴行,才能把人的嘴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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