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萧慈:“你觉得,孤修的这座明王宫如何?”
萧慈几乎没有思索道:“草木茂密,王气内敛,不论是论修筑格局,还是仅作观赏,在历代皇家行宫中都是佼佼,其中青竹尤为繁盛,我以为,和谢大人尤其相配。”
“哦?青竹?”
萧慈点头,又看了眼端坐浅笑的谢灵仙,又解释着为什么青竹和谢灵仙气韵相似,“竹,向来被视为气节清傲之物,不折不屈,生长极为迅速,就算在冬日,也不曾凋敝,和谢大人很是相称。”
竹,清高之物。
谢灵仙最善妙笔丹青,少时最爱,入宫后作画的次数就少了许多。
从前我以为她喜爱莲花,后来才慢慢了解,实际上她没什么偏好之物,只是因为家中有个小池子,中有莲花,故而莲花画的最好。
如今还挂在床头的莲图,也是她恰巧送给我的,并没有什么特殊寓意。
谢灵仙此人,渺然空茫,外人看她,好似透过波光粼粼的薄纱,总是看不真切,可越是了解,越是清楚,虽了解她,却到不了那层纱后面,让人越想要钻进她的心底,绞尽脑汁去从最深处,更深处挖出来一些东西,把这层薄纱掀开。
我不禁笑出声,指着萧慈对谢灵仙道:“你看看,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谢灵仙向萧慈招招手,她便从座位上滑下来,快步到谢灵仙跟前,被谢灵仙揽在怀中,亲了亲额头。
我在心里哼了声,她也就在对这两个崽子的时候,情绪才会如此外露,平时自是克制的紧。
次日清晨,长安住风雪。
我与谢灵仙披衣坐于窗下。
窗景洁白,竹影摇曳,我们本谈论着立储之事,话语暂歇时,屋中安静的只能听见雪霰扑簌和寒风之声,谢灵仙伸手,用指尖轻轻描摹窗上摇动的影子,眸中渐有痴色。
她曾道,不论如何下笔,终是比不过自然妙法,说这话的时候,她却是面带浅笑,温柔的很。
想来此时此刻,谢灵仙也是这样的心情,要不然也不能腰肢柔软地撑着榻,比平日那端正的样子多了不止一分的惬意。
良久,谢灵仙才回神。
她将目光放到了我的身上,见我不说话,才歪头,似乎在问怎么一直看着她。我伸了个懒腰,道:“那年我们在南山,也是这样的情形,不过是多了个棋盘,若不是因为做了皇帝,不能时常出游,我肯定是要带着你骑马进山的。”
“春闱后,进南山避暑也不错。”
算算时日,这个时间进京的考生数目也不少,科举每三年一次,恰逢我登基后第一次科举,定是要好好操办才是,而这个重任自然而然也是落在了谢灵仙头上。
不是容易事。
但对她而言,自然游刃有余。
出了初三,我们就得回宫。回宫后,上元之时要在宫中祭拜先帝后和太子,春闱后还要大祭一次。
科举期间也是一堆繁冗之事,更何况这次要恢复多年未进行的殿试。
光是想想我就觉得麻烦了。
我道:“等过几日雪晴,我们在街上走走。”
谢灵仙自然不会拒绝。
但是闭着眼睛我都晓得,她出去不是玩乐,而是想要隐去身份,细细观察进京赶考的学子。
她与我久居内宫,穿素服上街,还真是在合适不过。恰逢雪停,谢灵仙着烟青衣裳,我穿着雀蓝长袍,就这么手挽着手,像是寻常女子一般,从市井热闹处漫步至僻静。
这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也有我的一份。
说来好笑,坐上这位子前,我心中日日如同抓心挠肝,可是真坐上了这位子,竟然又觉得这样是好的了。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帝王热衷于作寻常百姓模样——在某一瞬间,我似乎也能忘记至高无上的帝王身份,忘却曾经的腥风血雨。
这样走在自己的王土上,却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仿佛我不是我,而是一只鸟雀。
自由自在地俯瞰着众生,没有任何枷锁和限制。
也是托了北凉安定的福,否则我也不能忙里偷闲。当然,如果忽略隐藏在百姓中的麒麟卫,这份感觉还能再真实一些。
谢灵仙道:“若是婵婴和潇娘再大些,我们还能带着她们出来。”
我连忙道:“我可不要,我们自己挽着,在街上闲逛不好么,干嘛带着俩崽子。”
“您,这是……”
她话中带着调侃意味。
我凑近她,贴着谢灵仙的耳朵,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耳垂上,让谢灵仙不禁扭着身子躲开,我拉着她的小臂将她又扯回来,谢灵仙的眼神快速扫过周围的行人,硬是在斗篷底下戳着我的腰,示意我站直身子。
我才慢慢摆正上半身,悠然地拍了拍她的宽袍大袖,连眼都不眨道:“自然是为了如此。”
恰巧路过一药材铺,想当初正是因为我在幽州吩咐人收了大批珍贵药材,后来谢灵仙毒发才迅速配上了解药。
边境的毒药,自然要边境的草药解。
马上就要一年时间,西方边境的驻军大将还在与西戎交涉,可是西戎之中的诸多部族口径不一,有互相推诿的,还有说不知道她行踪的。
我自然是想带兵平了西戎。
但是起战事燃狼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不是一件我说两句就能做到的事。
谢灵仙拉住我的手,想往药材铺走两步,一个戴着虎头帽的小姑娘举着糖葫芦从我身边跑过去,她的眼神放在了刚买的糖葫芦上,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脚下踩着没完全融化的冰雪,我顺手伸出手捞了一把。
小姑娘扶正帽子,拽紧我的袖子,小脸慌张的很,抬头看我时却又傻笑了两声。
我将她放到地上,她把糖葫芦塞到我手里,盯着地上的雪小心翼翼走了。
我举着糖葫芦,仔细瞧了瞧,应是她方才从装扮成糖贩的麒麟军那买的,品相还不错,从上面咬了一个,递给谢灵仙,还顺带说了句:“放心,没毒,徐昆玉手底下的人做的。”
谢灵仙接过糖葫芦,细嚼慢咽起来。
西戎一事,上关社稷安稳,下关民生衣食,它必须要解决,却不是现在。我固然离经叛道了些,却还不至于昏了脑袋,酿成大错,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贸然行事,才真是成了千古罪人。
药材铺旁边是个书铺,里面都是些考生,抢着要买书,谢灵仙看到了这盛况,便说要过去看一眼,又把糖葫芦还给我。
她向来对文士的事儿感兴趣。
我瞧药材铺外面支了个棚子,棚上无雪,应是今天新支的,棚底下坐着个白胡子老头,痴迷于独自下棋。
那些文士都被吸引走了,无人和他作陪,我走过去坐下,拈起黑子和他下了起来。药材铺的老板娘靠着墙,嚼着药材,时不时从嘴巴呼出的白气。她对我说:“这老头子下了半天了,没人能打过呢。”
我瞥了眼他挂在背后的剑。
剑柄刻着太极。
我道:“试一试,不妨事。”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我就输了。
老板娘哎呦一声,说了句可惜,恰好有客人进店,她拍了拍围裙进去招待了,白胡子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不可惜,这位女郎输了,也和赢了似的,气度不凡啊。”
我挑眉道:“我这是棋品好。”
我将黑子一个一个又放回棋盅里,随口道:“我只会棋,却不善棋,不过我倒认识一个女郎,她下棋下的非常好,等她出来,让她和你下。”
我扭头瞥了眼书铺。
从里面传出来一声高喝,侧耳一听,竟是讽我趁乱得位,登基后这些功绩都是在旁人辅佐下才有的,文人墨客骂人就是顺溜,用的词也挺高尚。中途竟还夸了两句太子殿下。
我点点头,这人有眼光。
兄长他被夸确实是应该的,我要有他这样的继承人,做梦都得笑醒。
有人也大声反驳:“你这样的还来科举做什么!”
他用更高的声音喊回去:“难道朝廷不需要谏臣了吗?”
像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我心想。
老头子用神神叨叨地语气对我说:“我瞧着,您是个贵人,贵人的朋友自然也是贵人。”
我咬了一块山楂,也学着他的样子,说:“我瞧着您,也有些眼熟。”
老头子咳起来,一把年纪对着我还如此心虚,见我似笑非笑,他正眼都不敢看我了,左瞄一眼,右瞄一眼,像是要逃跑一样。半晌,才窘迫地回我一句:“不知,这位贵人,看我如何眼熟。”
这老家伙,耍起滑头来了,呵呵。
我道:“重风的师父,高道李素,我说的对不对?”
重风,高宣王萧牧河的表字。
恰好谢灵仙从书铺出来,我刚要过去迎她,扭头就看到方才那骂我的愣头青也拨开人群,从里面窜出来,一口一个姑娘且慢,一口一个女郎等等。
旁边人也不反驳他了,全等着看好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想继续和谢灵仙争辩。
原来他是在和谢灵仙吵啊。
我腾的站起来。
老头子摁住差点被我掀翻的棋桌,也跟着站起来看热闹。
我将谢灵仙护在怀里,问她:“这人欺负你了?”
那白面书生追出来,瞧见我们举止亲密,又停下脚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问我:“这位女郎,你们是姐妹吗?”
姐妹?
哪门子的姐妹。
我冷笑道:“去你爹的姐妹,她是我妻子,好小子,你是哪家的儿郎,我今个算是记住你了。”
北凉民风开放,尤其在我做了太女后,民间便更不忌讳此种,不过我这样,理直气壮说起来自己娶妻的,也是少见。
一时惹的过往行人注目。
许多考生都放下手头的事过来这边凑这个热闹,听到我这一声妻子纷纷起哄起来,像南山里那群野猴子般,有种无处安放的野心和精力。真不像是来赶考的。
我身后作旅人打扮的李素老头忽然又猛咳了几声。
我回头,冲他说:“李先生,需不需要给你找个医士来,又或者,你有什么意见,说来听听?”
“那自然是不敢,老朽无事,无事。”他连忙摆手,长须都快翘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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