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回京,除了与西戎交涉,判断朝局让即将征战的我有无后顾之忧,最重要的还是有关萧慈的安排。
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皇太女。
脱离了政治联姻和束之高阁,琴棋书画只不过是满足闲时风雅的陪衬,女德女训仅仅作为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所有话里的尾音,成为一个有能力的人,当然不能止步于此。
她会受到帝王德行和治国理政的教导,学会做一个帝王,就像她的太子父亲一样。
秋去冬来,我无数次看着萧慈穿着她父亲幼时的衣裳改制过的宫衣,坐在我的书案下方,聚精会神地诵读先朝帝王所撰写的政要,童稚的嗓音在太极殿中回荡,显得有些空灵。
其中偶尔几次也会恍惚,仿佛我的魂魄飘摇回了孩童的身躯,看着作为储君的兄长,在我前方正襟危坐地读着圣贤书。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
用生人来缅怀逝去的人,终究是镜花水月而已。
北凉与西戎的边境并不安分。
甚至于,事情比我想的要严重,边境的摩擦已经无法被遮盖,双方处在战火涌动的边缘,驻守边境的将士已经几次传信,就等着我一声令下。
这并不是个好的开头。
曾经的我确实很想倾尽全力,征战四方,致使自己功绩显赫,可是真的站在了这个位置上,愈发觉得,和平比征战要宝贵的多。
这东西,是不能随便发动的,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决不能对站在对立面的那个存在有丝毫的仁慈——不论如何,我需要对治下的子民负责。
否则多少人都会因为草率的抉择而被无辜地拖下阿鼻地狱,到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罪孽加身。
虽然主将已经定下是李松云,但朝中对于出战的人选依然多有争议,从暮秋一直持续到了次年春天。其中有几次文武大臣隔着中间空旷的大殿,指着对方鼻子骂,就差没有招呼拳头上去了,虽然文臣们六艺皆佳,但是被人高马大的武将搡两下也是受不住的。
争论的要点无非是昭阳和陆惟君二人够不够格。
不同意陆惟君的我还理解。
毕竟他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朝中武将并不少,作战经验丰富的也是大有人在,陆惟君的资历未必够。
但这些人不同意昭阳的理由却让我恼火,说来说去,左不过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女人怎么能掺和这样的大事。
明明从嘴里说出的是没有任何有帮助的话,还是要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其辩护,若是弹劾昭阳功高盖主我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说这种虚头巴脑的屁话,以极其拙劣的理由去否定能力。
萧文珠的母亲二十八才有了这个独生女,四十二岁生了大病,撒手人寰,将位子世袭了下去。
得了封号后,她就请旨去这大好河山里四处游历,结识了不少有识之士看到过不少民间疾苦,心智也成熟不少,胸中也生出了大志向。
可皇帝正是忌惮萧歧这藩王,心头满是疑虑忌讳,她也借口无心政事在江湖中韬光养晦多年。
于是乎在刺探情报和伪装身份上,萧文珠有她自己的一套办法。
昭阳善武善战,她麾下有支娘子军便能利用女子善于伪装易容,小巧灵敏使其放松警惕遮蔽视线,几次大捷下来还有哪个武臣不服,有几个通文墨的臣子还想扯嘴皮,被昭阳拿拳头教训了一顿也就闭上了嘴巴,所以说因材施教才是正道。
她把人揍得鼻青脸肿,还认为是被打的人骨头硬,一脸嫌弃地甩着手腕子走进太极殿。我仍然记得那时,她对我说的话:“我以前总以为男人不知道各种利弊,以为他们是不开窍的朽木,实际上大错特错,他们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只是不够聪明。”
说完她又自嘲地笑笑。
对我说:“若是能不废拳头,就能把这些偏见拔除就好了,但幸好,我还有一身蛮力。”
这些儒臣确实不聪明。
总是搞不清楚,我才是审视他们所有人的那个作壁上观者,革职也好,还是排除异议任命昭阳为护国大将军,生杀予夺全在我一念之间。
入春前的数日,无极门前跪了一片又一片反对昭阳做副将的臣子。
以命谏君,真是壮烈的手段。
这些人今日能将愚见压在昭阳头上,有朝一日绝对会用相同的理由来谋我的反,况且我很快就要离朝,留谢灵仙和萧牧河监管朝廷,留下这些人,必然是祸患无穷。
我让昭阳拿着谕旨去宫门前宣读。
三日,退者自行辞官,不退者,即刻下诏狱。
一句话,宣告了他们仕途的终结。
春雪满庭的午后,无极门前终于恢复了清净,我坐在城楼中,冷眼俯视这些人来来去去,从最开始的愤怒,不甘到后来的绝望,一个接着一个跪坐在地上,叩首谢恩后,迎着刺骨的寒风和雪霰,落寞地离开了长安宫道。
既然能以女子之身坐上这个位置,就注定要白骨作冠鲜血铺路。
从来没有第二个选择。
终于,在确定了出征的日子后,我才把萧慈叫到太极殿,嘱咐她我离开后的诸多事宜。
萧慈问朝中哪个大臣可以托付。
我却把这问题又抛给了她。
看她犹豫的样子,我直接干脆说道:“世家百年荣光,出过多少畜生不如的纨绔子弟,又出过多少治世之才,史书的记录难道还不够醒目?因威严而生信服,因信服而生尊贵,若是无德无能,空有出身又怎样。”
萧慈她比同龄人更为聪明,理解这些话对于她来说,只需要时间。
她问我:“那谢大人呢?”
“她不一样。”我语气笃定。
忽然转换了神态,反倒让她有些疑惑了。我便补了一句:“世家更多的是安抚和平衡,但是人才无关家世,既然任人用贤,就不要被表相迷惑,总之,你只管信谢大人就好。”
萧慈上前拉住我的衣角,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是想问这个。
“那你想说什么?”
她道:“还会有姨母这样的臣子吗?”
“没有。”
我比上一次还笃定。
“说我什么呢,让我也听听。”谢灵仙端着点心进来,瞧着我和萧慈兀自沉思又同出一辙的样子,忍俊不禁。
我贴住她,瞄了眼盘子上的点心,都是萧慈喜欢吃的,我还没发作,谢灵仙已经预料到我想说什么,“陛下,您的那份还多,正在做呢。”
“这还差不多。”
我嘟囔了两句,伸手去拿,谢灵仙便先一步走了,她半蹲着,摸了摸萧慈的脸蛋,拿起一块点心要喂她,我眼疾手捏了一块吃进嘴里,再把盘子接过来,塞到萧慈手里,让她自己去吃。
谢灵仙缓缓起身,我还腾出手拉了一把,她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又去帘外端着茶过来。
萧慈站在殿中央,有些手足无措。
我这才咳了声,拿着谢灵仙捧着的茶盏茶,润润喉咙,又道:“婵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要好好听谢相的安排,记住,你已经不是皇女了。”
她会被所有人的目光盯紧,有多少人仰望着她,就有多少人想要诋毁她,但是身为储君,她必须做到,用自己的方式令人不敢冒犯。
北凉是个疆土辽阔的国度。
即便地方和边境多有战乱,可是依旧强盛。
如此国家的帝王若是不能给人以威严,给人以庄重,又谈何让自己的子民信任这是可以护佑众生的那个天子呢。
萧慈抿着嘴,小脸严肃地绷着,但是她小手里还有一盘新鲜出炉的甜点,让人瞧了觉得好玩。
她仰头看着我,似乎还想问我什么,但最后却说:“陛下,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守好长安的。”
我这才有零星几点笑意。
好容易把萧慈打发走,我和谢灵仙才能说说体己话,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相顾无言,谢灵仙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这样表现出似有若无的眷恋,已经是她颇为伤怀的时刻了。
我调侃她:“知道有人说你什么吗,帝女次母,虚凰伪凤,如今你成了摄政宰相,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妒恨呢。”
原本帝女只是沿用了公主的用意,现在渐渐成了皇太女的代称,和太子并称,时间久了以后,就连禁宫里的宫人有时也称呼萧慈为帝女慈,或是帝女婵婴。
帝女次母,多么讽刺的名称。我早晚要把说这种话的人的嘴全都缝住。
谢灵仙反问我:“陛下心疼了?”
这下我还真说不出来半个字了。
我已经快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考虑的也更多了,但谋算之外,我信的过谢灵仙,也只信得过谢灵仙。
但在面对她的时候,好像依然是十几岁的心情,轻盈,急迫还带着几分期待。
谢灵仙起身,越过小案,窝在我怀中,太极殿外的桃花开的正好,暖风吹动帘帷,有几朵花片飘过窗棱落在了我们交叠的衣袍上。只消得,片刻岁月静好。
数十年前北凉和西戎也曾有过和谐共处的一段时日,可现在已经结束了。
就在景宁三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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