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沈怀薇在满室清寂中悠悠转醒。
身侧锦衾寒凉彻骨,余温尽散,唯余一片空荡。
若非那龙涎香的残韵仍在枕衾间若隐若现,几乎要让人以为昨夜种种,不过是又一场凄迷的梦魇。
他终究还是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去,未留下半分痕迹。
昨夜那片刻的收敛,那解禁的许诺,此刻想来,倒像是帝王一时兴起施舍的错觉,当不得真。
沈怀薇拥衾而坐,那丝滑的料子此刻却像覆了一层薄霜,寒意直透指尖。
她不由微微一颤,抬眼望去,窗外天色灰蒙,殿内炭火明明燃着,可始终驱不散这渗入骨髓的寒意。
那冷意自四方袭来,竟比殿外呼啸的北风更教人难耐。
青萝轻手轻脚地掀帘入内,见她独坐出神,忙取了暖裘为她披上。
触及她冰凉的指尖,侍女眼圈微红,“娘娘,热水已备好了。”
沈怀薇微微颔首,任由青萝搀扶着走向浴房。
氤氲水汽渐渐弥漫,温热的水流漫过凝脂般的肌肤,暂时驱散了体表的寒意。
只将身子缓缓沉入温热水中,仿佛这般便能洗去满身屈辱。
青萝动作轻柔地为她擦拭,见她肩背处昨夜留下的青紫痕迹,忍不住别过脸去悄悄拭泪,也不敢多言,只默默伺候她沐浴更衣。
待梳洗罢,沈怀薇移至妆台前坐下。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得不见血色的脸,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灰败。
青萝执起玉梳,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着如瀑青丝,动作极轻,生怕弄疼了她。
“娘娘近日清减了……”
青萝欲言又止,双目盛满忧惧,“早膳已备好了,娘娘多少用些罢。”
宫人已经奉上早膳。
清粥小菜,皆是按她往日喜好备下。
沈怀薇望着满桌精致肴馔,却无半分食欲。
青萝细心布菜,将一盅温热的燕窝粥轻置她面前。
她执起银箸,勉强用了两口,喉间忽觉一阵腥甜。
搁箸掩唇轻咳,肩头微微颤动。
青萝忙递上素绢,柔声道:“娘娘可是呛着了?”
沈怀薇接过绢帕掩住唇瓣,又轻咳数声。
待放下绢帕时,雪白的丝绢上已染了点点猩红,恰似雪地落梅,刺目惊心。
“娘娘!”
青萝骇得面色惨白,失声惊呼,“这……这都咳血了!让奴婢去禀报陛下,请太医来诊脉吧!……”
“不必。”
沈怀薇平静地拭去唇边残血,将染血的绢帕从容折起,“本宫的身子,自己清楚。”
“可是娘娘……”
青萝跪倒在地,“再这样拖下去,只怕……”
沈怀薇眸光一黯,指尖轻轻摩挲着染血的绢帕。
告诉他又能如何?
莫非还指望他再如昨夜一样“施舍”所谓恩宠?
这样的施舍,她不愿,也不屑要了。
“本宫心里有数。”她终是淡淡开口,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
“娘娘,您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青萝再也忍不住,抱着她的膝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您别这样……您这样,奴婢看着心疼啊……”
沈怀薇轻抚婢女颤抖的肩头,目光已飘向窗外。
殿外北风呼啸,卷起枯叶拍打着窗棂。
这残破之躯已是强弩之末,何苦再求那虚无缥缈的垂怜。
她宁可这样悄无声息地凋零,也好过再承他半分施舍的“温情”。
又过数日,含章殿内暗流渐涌。
顾锦棠安插在昭阳殿的眼线终究窥见了蛛丝马迹。
这日午后,她携着与薛济安素有嫌隙的贾太医,步履从容地往御书房行去。
顾锦棠盈盈拜倒,眉间凝着忧色:“陛下,臣妾本不该多言,但此事关乎皇家血脉……臣妾实在不敢隐瞒。”
裴煊从奏折间抬起眼,目光淡漠地掠过她:“何事?”
“臣妾偶然得知,皇后娘娘似有身孕。可这时日……加之薛太医前事……臣妾心中难安,暗中查探,竟发觉皇后与薛太医私下往来甚密。贾太医曾亲眼所见……”
她微侧身形,示意贾太医上前。
贾太医应声跪倒,颤声道:“微臣确曾数次见薛太医与皇后侍女青萝在御花园僻静处传递物什。月前更在昭阳殿外宫道,遥见薛太医似……似扶着皇后腰肢,举止亲密。”
他伏身不敢抬头,言辞吞吐:“虽隔得远,但形貌确系二人无疑。……微臣惶恐,不敢不报!”
顾锦棠适时奉上一叠信笺:“此乃薛太医居所寻得,字迹与皇后颇为相类。”
裴煊静听不语,目光掠过纸笺。
见那字迹与沈怀薇笔风确有七分相仿,字里行间的依恋之意更觉刺心。
想起上次在昭阳殿,亲眼见薛济安扶着她的模样,她那时苍白的脸色、急急相护的姿态,还有近日反常的温顺……
“移驾昭阳殿。”
众人行至昭阳殿时,沈怀薇正倚窗小憩。
闻通传声惊醒,抬眸便见裴煊率众入内。
那凛冽的帝王威压顷刻笼罩全殿,她心下一沉,不祥之感蓦然袭上心头。
裴煊未容她行礼,径自对随行太医令道:“给皇后诊脉。”
沈怀薇容色顿变,下意识护住小腹,却被内侍不着痕迹地按住手腕。
太医战战兢兢上前切脉,片刻后跪禀:“皇后娘娘……确已怀胎三月。”
殿内死寂。
裴煊目光如刃直刺向她,将那些伪信掷于案前:“沈怀薇,你作何解释?”
她掠过那些信件,又见顾锦棠垂首间难掩得意的眼眸,心下顿时雪亮。
此乃精心设局,人证物证俱在,分明是冲着她这意外之喜而来。
解释?
她望着裴煊盈满疑忌的双眼,忽觉倦极。
自他被认回皇室,至登基为帝,再至纳妃、构陷她谋害皇嗣……她曾解释,曾争辩,可他何尝信过?
心灰意冷,莫过如是。
她缓缓抬眼,目光空濛地望着他,唇边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陛下既已定论,又何须再问?陛下以为如何,便如何罢。”
裴煊周身气息陡然转寒,眸色沉得骇人。
他迈前一步,挺拔的身影将她全然笼罩,逼视着她枯井般的眼眸:“你……当真无话可辩?”
沈怀薇只是静默回望,目中一片荒芜。
她极缓地摇首,不再相视。
良久,裴煊转身,声寒似雪:
“皇后失德,即日起禁足昭阳殿,无朕手谕,不得出入!”
顾锦棠欲言又止,终是默然随驾离去。
沈怀薇维持原来的姿态,久久未动。
直至青萝扑至身侧压抑低泣,她方缓缓合目,一滴清泪沿苍白的颊边滑落,瞬息无踪。
夜色深沉如墨,将白日里的风波与屈辱尽数吞噬。
昭阳殿内仅点着三两盏宫灯,昏黄的光晕映得殿宇愈发空旷凄清。
沈怀薇斜倚在暖榻上,身上虽覆着厚重锦衾,却仍觉寒意透骨。
正当她神思恍惚之际,殿门又一次无声开启。
那道玄色身影携着满身夜露寒霜,再度踏入这方囚笼。
寒风趁机卷入,案头灯焰剧烈摇曳,在她怔忡的眸中投下晃动的影。
裴煊步履沉稳地走近,解下沾染夜露的大氅。
内侍躬身接过,悄无声息地退下,反手合上门扉,隔绝了外面的凄风。
“陛下……”
沈怀薇起身行礼,嗓音因久未言语而带着些许沙哑,“今日……并非十五。”
天子踱步至她面前,挺拔的身形投下浓重阴影,将她笼罩。
昏黄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映得那双眸子愈发幽深难测。
“不是十五,朕便不能来了?”
裴煊在榻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声线平缓却带着无形的威压,“皇后不欢迎朕?”
他靠得极近,除了熟悉的龙涎香外,竟隐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那气味虽不算浓郁,却异常尖锐,直刺她敏感的嗅觉。
沈怀薇本就因害喜时常不适,此刻被这气息一激,胃里顿时阵阵翻搅。
她下意识以袖掩口,秀眉紧蹙,强压下喉间涌起的酸涩。
这细微的举动未能逃过天子的眼睛。
他倏然伸手,坚硬的指节如铁钳般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她痛得闷哼一声。
“怎么?嫌弃这味道?”
他将她的手强行拉开,迫她直面自己,唇边凝着一抹冷笑,“这……可是你那位好表兄的血。朕亲自关照过的,皇后这就受不住了?”
沈怀薇猛地抬头,原本死寂的眸中涌出难以置信的惊骇,脸色霎时白若残雪:“你说什么……你将表兄如何了?!”
“朕不过是命人将他‘请’进宫来,询问今日之事。”
裴煊唇角的讥诮更深,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又重三分,仿佛要将那脆弱的骨骼碾碎。
他刻意停顿,端详着她眼中积聚的泪光,方缓缓继续道:“孰料,他竟敢出言不逊,辱骂君上……这大逆之罪,朕略施薄惩,有何不可?”
“不会的!表兄绝不会……”
沈怀薇双目含泪,徒劳地挣扎着,纤细的手腕在他掌中微微发颤,“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绝非陛下所想那般不堪!陛下怎能……怎能如此……”
她这般柔弱无助的挣扎,落在帝王眼中却成了维护情郎的佐证。
他非但不松手,反将她拽得更近。
两人鼻息相闻,那血腥气混着龙涎香愈发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清白?”
他冷嗤一声,语带嘲讽,“既是清白,今日为何缄口不言?如今听闻他受了皮肉之苦,便急不可耐地喊冤了?沈怀薇,你告诉朕,你口中之言,究竟孰真孰假?”
沈怀薇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满腹委屈哽在喉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在他根深蒂固的疑心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只能怔怔望着他,泪水似断线珠子,无声地滚落。
他眼底阴鸷更浓,猛地将她从榻上拽起,不由分说便要往内室去。
“陛下!”
沈怀薇惊呼,下意识以手护住小腹,眼中满是惶恐无措。
裴煊的目光落在她护着腹部的动作上,眸色愈发幽暗。
他一把挥开她的手,力道毫不怜惜,声若寒冰:“前些日子瞒着身孕尚能主动邀宠承欢,今夜便不行了?还是说……唯有念及那人,才肯在朕身下曲意逢迎?”
诛心之语,字字如刀,将她的尊严寸寸凌迟。
沈怀薇羞愤难当,脸颊血色尽褪,唇瓣被贝齿咬得发白,唯余泪水涟涟。
这一夜,昭阳殿内的红烛燃得似乎迟缓。
锦帐之内光影朦胧,帝王的动作带着发泄的戾气,不见半点温情。
他始终缄默,唯有沉重的吐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沈怀薇紧闭双眸,偏首咬唇,任泪水浸湿鸳鸯戏水的枕巾。
那萦绕不散的血腥气无孔不入,提醒着表兄可能遭受的苦难,催得她阵阵作呕,更加剧她内心的恐惧与恶心。
她只能将所有呜咽吞回腹中,承受这漫漫长夜的无尽磋磨。
殿外,寒风呼啸,卷着枯叶拍打窗棂,如泣如诉。
殿内,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一盏,余晖暗淡,将万物笼在昏昧的压抑之中。
屈辱、忧惧、病痛交织成网,将她牢牢缚在这方寸之地,挣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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