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汾水破障

羲青面前铺开一片兽骨,刻刀飞速移动,已将玄圭投射的宏大地图与星盘锁定的精确点位结合,勾勒出一幅详尽的周边地形与水脉草图。她接口道:“伯益所言极是。玄圭显宏图,星盘指微窍。二者呼应,方为完整。然玄圭此次显化,耗能巨大,其内灵韵已沉寂,短期内恐难再现神异。后续勘探疏导,仍需以我之星盘指引为主。只是……”她指尖轻点星盘表面一道细微的、新产生的能量紊乱纹路,“今日冲击猛烈,星盘内蕴的星力与地气流转稍受震荡,需一夜时间静置,以天地自然之气慢慢抚平,明日方能恢复精准。”

巫盼脸色苍白道:“那风中残灵,疯狂暴虐之下,其核心仍是滔天的战恨与不甘。我感知到……那不仅仅是风伯自身的陨落之怨,更夹杂了无数战死者的绝望呐喊。若要疏通此地,绝非仅破土动石之工程,恐需先化解其执念。我愿再试,然需筹备更周全的祭仪,所需器物、祭品,皆需时间准备。”

禹聆听众人之言,目光扫过……一张或凝重、或忧虑、或坚定的面孔,沉声道:“诸位所言,皆切中要害。工程、地脉、人心、怨念,四者纠缠,缺一不可。明日,砺,你带队,伯益、飞猿协助,勘探古河道入口地形,评估疏通可行性与工程量。务必谨慎,远离风伯残灵活跃区,以侦查为主,不可贸然行动。羲青,尽快稳定星盘。巫盼,就有劳你安排筹备祭仪所需,列出清单,交予农正协调。士师,营防律令及与桑羊里村民的沟通安抚,重中之重,拜托您了。农正,后勤保障,尤其是祭仪所需,务必满足。”他深吸一口气,“我等需吸取教训,步步为营,弥怨与导流并进,方有一线希望。”

会议结束,众人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跳跃的火光与沉甸甸的压力。禹独自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神农石耜粗糙的柄身,父亲鲧的身影、羽渊的玄鱼、舜的嘱托、村民的哭喊、还有那黑潭中无尽的怨魂……种种画面在他脑中交织,几乎要将他压垮。

就在这时,帐帘被再次掀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去而复返,是砺。

他走到禹的身前,并未立刻说话,只是拿起火盆边的陶壶,倒了碗温水,递到禹的手中。禹下意识接过。

“司空。”砺的声音低沉,“还在想白天的事?”

禹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苦涩道:“如何能不想?我一意催动神力,非但无功,反酿大祸,家园尽毁,民心离散……这与我父当年……”

“不一样。”砺打断了他,语气斩钉截铁,“鲧伯当年,是以息壤强封,欲以一己之力逆天改势,最终功败垂成。而今日,我们是在探寻疏导之道,虽有挫折,但玄圭已显明前路,星盘亦锁定窍眼。这并非失败,而是用极大的代价,换来了至关重要的方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禹紧握的石耜:“舜赐下此神农石耜,是让你开山辟土,疏导江河,不是让你用来与万年怨灵硬碰硬的。工具用错了地方,再锋利也会卷刃。今日之事,是教训,让你我皆知此地铁板之硬,非蛮力可破。但这并非绝路。”

砺的目光投向帐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片狰狞的战墟:“治水,尤其是治理这等被上古恩仇诅咒之水,本就是一场战争。是战争,就有伤亡,就有牺牲,就有意想不到的挫折。重要的是,主将不能先乱了心神。”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禹:“你是司空,是平水土之师的首领。你乱一步,全军皆乱;你疑一刻,万民皆疑。今日士师能迅速稳住局面,安抚村民,正是因你先前建立的律令与威信仍在。皋陶记录事故,是为明律法、警后人,而非只责难于你。”

“可是桑羊里……”禹的声音依旧沉重。

“家园毁了,可以重建。田地污了,或许有法可净。人心若散了,就真的完了。”砺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眼下,玄圭星盘指路,巫盼欲沟通怨灵,羲青伯益勘探地形,士师农正稳定后方……我们并非无计可施,反而比之前盲目摸索时,拥有了更清晰的目标和更多的手段。你需要做的,不是沉溺于自责,而是像方才分派任务时那样,稳住心神,将我等之力拧成一股,指向那唯一的破局之点——古河道!”

他伸出手,重重拍了拍禹的肩膀,力量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禹,抬起头来。你是鲧的儿子,但你更是得了伏羲玉简、伏羲开山神斧、神农石耜、颛顼玄圭,乃至河精授图、玄龟负书所托之人!你的路,注定与你父不同。眼前的难关,闯过去,便是海阔天空!”

禹怔怔地看着砺,看着这位一路走来始终沉默坚韧、如同大地般可靠的伙伴。他眼中沉重的阴霾渐渐被砺话语中那股不屈不挠的硬气驱散了些许。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再次缓慢而有力地起伏,紧握着石耜的手指渐渐松开,又重新握紧,却不再是绝望的用力,而是恢复了某种决断的力量。

“你说得对。”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沉静,“代价已付,前路已显,再无踌躇的余地。接下来,一步都不能错。”

砺见禹眼神重聚光芒,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帐内重归寂静,但那股几乎将人压垮的绝望感,已然消散。禹将碗中温水一饮而尽,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之上。

帐外,营地已有序运转起来。岳盾指挥着岳卫锐士布防、巡逻、协助安置受惊的民夫,一切井井有条。鸣镝在高处警戒,目光锐利。土根、犀渠等人则在检查武器盾牌,沉默中透着坚毅。飞猿和泽虎在营地外围布置简易的警示陷阱。巫盼正微弱地坐在自己小帐内的榻上,吩咐着辛夷和山魈准备三牲,为明日的祭仪做准备。弃已经开始清点物资。皋陶则带着两名战士,打着火把,再次走向桑羊里村民临时避难的崖洞方向,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孤直。

营地边缘,砺找到了正在仰望星空、并在兽骨上记录今日星象轨迹与地脉异常波动的羲青。他沉默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直到她轻轻放下小刀,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星力轨迹……还乱吗?”砺的声音低沉。他不懂那些复杂的星轨,但他知道这东西对她、对治水有多重要。

羲青微微摇头,目光仍看着星空:“正在平复。记录今日之事,比稳定星盘更重要。”她的眼神专注而坚定,“这些挫折、异象、地脉变动,乃至风伯残灵的嘶吼……都必须详尽记下。后人当知治水之艰,知天地之威,亦知人族之韧。”

砺因之前与藤女一次意外的肌肤之亲(源于苦闷下的冲动),心中充满对羲青的愧疚,他看着羲青,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青儿,”砺的声音干涩,“我……做了错事。与藤女……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羲青身体微微一颤,没有回头,良久,才平静地说:“我知你心中苦闷。藤女是个好女子。”

砺激动道:“不!青儿,我心中只有你!那次的错误,让我更清楚,我只要你!”

羲青转过身,月光下她的脸庞带着凄然与决绝:“砺,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我早已服下蓇蓉草,此生……无法生育了。在华山时,我便已绝了念想。”

如晴天霹雳!砺愣在当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瞬间,他明白了羲青当年的决绝背后,是何等惨烈的自我牺牲!震撼过后,是滔天的心疼与更坚定的情意。砺猛地抓住羲青的手,急促地说:“我不在乎!羲青,我砺此生,只认你一人!有无子嗣,有何相干?我只要你活着,在我身边!”

羲青用一个吻堵住了砺的嘴唇:“我知道……”

此情此景,却被悄悄前来、本想告诉砺自己可能怀孕了的藤女看见。她如坠冰窖,心凉了半截。原来,砺的心始终在羲青那里,自己的痴心,不过是一场幻梦。她默默退开,泪水无声滑落。

夜色深沉,远处的壅塞战墟方向依旧死寂,但那死寂中仿佛蕴含着无数双眼睛的凝视与无声的咆哮。营地的火光无法完全驱散这弥漫天地的阴冷与怨念。颛顼玄圭在玉匣中沉寂,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羲青的墨玉星盘在她身边微微散发着稳定的、属于星辰的冷光,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渺小却坚定,指引着充满未卜与艰难的前路。

三日之后,天气略略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撕开了些许缝隙,漏下几缕有气无力的天光,勉强照亮了冀州之野这片死寂的战场遗迹。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股冰冷粘稠的怨念,但相较于之前的狂暴,似乎沉淀了些许,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

在壅塞之坝前,一方更为庄重、更为复杂的祭坛已然设立。巫盼指挥着几名岳卫战士和自愿帮忙的民夫,用洗净的白色卵石垒砌成三层圆坛,对应天、地、人三才。坛心铺设着一张巨大的、鞣制过的完整兽皮,上面用朱砂混合着某种矿粉勾勒出繁复的星辰与地脉图谱。四方分别插着代表四象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旗幡(以相应颜色的麻布和羽毛简单制成),虽简陋,却自有一股肃穆之气。祭坛周围,还摆放着三牲祭品——一头黑鬃公猪、一只纯色山羊、一头壮硕的黄牛,它们已被清洁过,安静地待在那里。

巫盼有点踉跄地立于祭坛下东方位,身着绘有古老符文的麻布祭袍,手持玉璧,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最后沟通着天地间的某种韵律。

禹率领着平水土之师的核心成员以及部分岳卫,肃立在祭坛外围稍远的安全距离。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空气中只有风声和巫盼低沉晦涩的吟哦声。砺紧握着千钧破,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羲青手中托着墨玉星盘,盘面上光芒流转,她正在记录着祭仪引发的地脉能量微妙变化。伯益则好奇地观察着几只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附近枯树上的乌鸦,似乎在侧耳倾听。

祭仪正式开始。巫盼猛然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手捧玉璧,开始踏着一种古老而奇异的步伐,环绕祭坛舞蹈,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某种无形的节点上,口中吟唱:

“奉牺献牲,醇酒沥地。

告彼英灵,息此兵气。

干戈化帛,血沃生息。

魂归厚土,神返天霁。

轩辕旌旗,九黎鼓钲。

俱往矣哉,莫萦于心。

寒潭为鉴,照尔初心。

各安其所,勿相侵凌。

天清地宁,水道自明。

怨消戾散,各归其程。

北酆开路,南斗引灯。

敕令所指,万灵遵行!”

随着他的舞步唱祷,玉璧清辉大盛,如同水银泻地,缓缓流向那巨大的壅塞坝体。三牲祭品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取了生机,缓缓萎靡下去,其蕴含的生命精华化作道道白气,融入玉璧的清辉之中。

壅塞坝体开始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那些渗出的粘稠黑血,不再仅仅是减缓,而是开始逐渐凝固、收缩,最后化作黑色的粉屑,簌簌落下。坝体中,开始浮现出无数模糊的身影,不再是之前那般狂暴扭曲,而是显得迷茫、疲惫。

一个身披残破熊皮、手持断斧的黄帝方战士虚影浮现,他望着对面一个戴着牛角盔、浑身是伤的九黎武士虚影,沙哑道:“…为了…有熊氏的荣耀…”

那九黎武士虚影顿了顿,低沉回应:“…为了…九黎能活下去…”

又有一个驾驭着猛虎战魂的虚影叹息:“…死了…都死了…为了什么…”

“…家园…回不去了…”另一个虚影哭泣。

“…累…好累…”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解脱的渴望。

双方的怨魂,在这强大的净化与导引之力下,似乎终于开始摆脱那万年积怨的束缚,回忆起了战斗之外的初衷,感受到了超越阵营的共通疲惫与悲伤。那弥漫天地间的怨念,如同冰雪遇阳,开始缓缓消融、褪去。虽然并未立刻晴空万里,但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确实减轻了大半,连空气都似乎变得清明了一些。

禹深深呼吸,感到脚下大地那持续了万年的痛苦痉挛正在逐渐平复。弥合上古创伤的第一步,终于艰难迈出。

砺带领民夫开始疏通河道。当他们在疏通一处位于峡谷最深处的水窍时(这里是怨气凝结的核心),连羲青星盘的光芒在此都显得黯淡。禹亲临指挥,金鳞、苍鬃奋力清除着洞口巨石,墨琛潜入探测。

突然,墨琛发出一声急促的警告龙吟!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带着血腥味的漆黑毒瘴,混合着汩汩涌出的"黑血",从洞窍中猛烈喷发出来!其速度之快,范围之广,远超预料!

禹首当其冲!眼看就要被那足以腐蚀神魂的毒瘴吞没!

“禹——”一声呼喊响起!是一旁的小赤须龙!他飞身扑向禹,冲到半空化为龙形,飞翔在天!

就在地脉为之一清,所有怨戾被净化之际,一个更加古老、威严的虚影在那原本渗出黑血的洞穴深处隐约浮现——那是一个头生双角、耳鬓如剑戟、铜头铁额的巨大颅骨虚影!正是蚩尤之魂!

众人顿时屏息凝神,岳卫锐士们下意识地握紧武器,却又被那威严的气势所震慑。巫盼率先躬身行礼,其他人也纷纷跟随。

蚩尤之魂的目光扫过被净化的土地,又看向巫盼和禹,最后定格在虚空中某处,发出沉浑的声音:“黎贪,吾之旧部。千年矣,执念犹存否?”

那虚空中传来一声不甘的嘶吼:“尤公!我不甘心!我们本该……”

“住口!”蚩尤之魂的声音如雷霆般炸响,“败于轩辕,乃天命与时运,非战之罪,更非尔等之过。困守于此,以怨戾阻塞天地,殃及后世生灵,岂是吾辈战士所为?吾魂归天地,已为战神,护佑的是不屈的战魂与生存的家园,而非无尽的怨恨。放下吧……”

那虚空中似乎传来一声不甘却又释然的叹息,最后一缕顽固的怨念也随之彻底消散。

这时,蚩尤之魂转向禹,目光如电:“姒禹,你可知为何我能安息,而黎贪不能?”

禹恭敬行礼:“请战神示下。”

“因为我战得堂堂正正,败得心服口服。而黎贪,他放不下的不是失败,而是自己的执念。”蚩尤之魂的声音回荡在峡谷中,“治水如治世,堵不如疏。这道理,你比你父亲明白得早。”

禹肃然起敬:“谨遵战神教诲。”

蚩尤魂影对着禹微微颔首,旋即隐去。

障碍既除,在龙族的全力奋战和众人的努力下,最后一处关键隘口终于被打通!

禹站在河边,寒风吹动他破旧的麻衣,露出黝黑精瘦、伤痕累累的臂膀。他年仅三十四岁,但长年的风餐露宿、殚精竭虑,已让他面容黧黑,皱纹深镌,鬓角早生华发,看起来竟如五十许人。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洞穿山河脉络。

“传令,”他的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主力转向汾水流域。另遣精干小队,详勘汾水全程,尤重吕梁南段,寻觅山势薄弱之处,以为突破口。”他深知,父亲鲧壅防百川的失败,在于徒堵不疏。他必须依循山川本性,因势利导,方是长治久安之策。

深秋,平水土之师抵达汾水下游。虽已枯水,但河岸两侧淤泥深厚,枯树挂草,无不昭示着夏日洪水的肆虐。远方,吕梁山脉如一道巨大的阴影,横亘天际,压抑之感扑面而来。

“司空,”前方探路的战士回报,“已探明,吕梁南段有一处极险要的喉扼,山势合拢,河道骤窄,水中巨石壅塞。汾水至此,上行无路,下行险急,夏秋之水壅塞于此,倒灌晋中,乃洪涝根源。”

禹目光凝重,聚焦在那遥远的天险。破解此锁,需非凡之力。他摸了摸腰间的伏羲开山斧,神物似有感应,传来微温。但仅凭神斧开山还不够,汾水中游河道亦需疏导,需得此地水神相助,方能事半功倍。然而,他禹一介凡人,并非专职沟通鬼神的巫祝,如何请动一方水神?

当晚,禹来到巫盼的帐内慰问,见他斜倚在干草上,面色透着久病未愈的苍白,先一步上前按住想挣扎起身的他,关切问道:“巫盼,大伾山旧伤未好,冀州沟通天地又耗了太多精气,这一路虽乘车随行,颠簸想来也磨人 —— 你身子眼下还撑得住吗?伤势可有反复?”

巫盼被按回干草上,气息微促地致歉:“劳司空挂心,臣本该起身行礼,可这身子实在虚软,竟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实在失礼。” 他顿了顿,缓了缓气才续道:“旧伤倒未反复,只是精气耗损过甚,如今稍动便觉乏力,也只能躺着了。”

待巫盼气息稍匀,禹才沉声道:“我今日来,除了看你,更有一事挂心 —— 眼下汾水疏导迟迟难进,我总觉心里不踏实,想听听你的看法。”

巫盼闻言,眼中凝起几分郑重,缓缓道:“司空,汾水之神名台骀,乃上古之神,司掌汾水久矣。近年水患频仍,百姓怨声载道,台骀身为水神,必也承受巨大压力,神力或因怨念而受损。其内心或有自责,亦渴求解脱。司空携平定大河之威,怀造福苍生之志,此心此志,或可上达天听。不妨以诚祭祀,陈明利害,邀其共解水厄,非为命令,而为合作。”

禹深以为然。于是,在晋中盆地边缘,择高敞之地,设坛祭祀。没有奢华祭品,只有三牲五谷,诚意赤忱。禹亲自祷祝,声音沉浑,传于四野:“汾水之神台骀在上!禹,奉舜命,平治水土。今汾水肆虐,黎民苦久。此非尊神之过,实乃天地变异,山川壅塞所致。禹不才,愿竭肱股之力,劈山导水,解民倒悬。然独木难支,恳请尊神现身,共商疏浚大计,还汾水清晏,保一方安宁!功成之日,百姓感念,尊神亦得享安祀!”

祭祀完毕,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忽然,汾水河面泛起幽幽青光,水汽凝聚,一位身着玄色水纹袍、面容清癯却带疲惫之色的神祇显化而出,正是台骀。他的眼神复杂,既有神祇的威严,又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愧疚与无奈。

“司空,”台骀开口,声音如流水潺潺,却带着涩意,“汝之心意,吾已感知。汾水之患,吾心如煎。身为水神,守土有责,然天地之力剧变,非吾一神所能逆挽。百姓之怨,吾亦承受……每每听闻咒骂之声,神力便为之震荡。汝能体谅此心,邀吾共治,而非问罪,台骀……感激不尽。”

禹躬身一礼:“尊神言重。水患乃天下共业,非一人一神之责。禹此番前来,正是欲与尊神合力,永绝此患。请尊神指点水脉,疏导中游;开山之事,禹自当尽力。”

台骀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之光:“好!司空快人快语!灵石口乃关键,其山体乃上古玄石,坚硬异常,非神力难开。中游河道,吾熟悉每一处暗流浅滩,可助汝引导水势,冲刷淤泥,巩固河床。你我神人合力,必能功成!”

计议已定。翌日,禹率精锐抵灵石口。但见两岸峭壁如刀削斧劈,直插云霄,最窄处仅漏一线天光。峡内激流咆哮,声震峡谷,浊浪拍击礁石,卷起千堆雪。

禹屏息凝神,立于峡口最险处。他运转神力,周身泛起浑厚的土黄色光芒,与大地脉动相连。缓缓举起伏羲开山斧,神斧感应到主人意志与前方阻碍,嗡鸣作响,古老符文次第亮起,洪荒之气弥漫开来。

“开——!”

一声暴喝,石破天惊!禹双臂奋力挥下,开山斧化作一道撕裂苍穹的璀璨光华,携无匹威势,直劈山脊!

轰——!!!

巨响远超雷霆,整个吕梁山脉为之震颤!斧光过处,坚硬无比的玄石山体应声而裂,一道巨大的缝隙瞬间蔓延!山崩地裂,巨石滚落,烟尘冲天而起,仿佛天地初开!

禹毫不停歇,身形如电,接连数斧劈出!每一斧都精准落在山体结构的关键节点,裂缝不断扩大、加深。台骀亦在水中显化神通,引导汾水之力配合冲击,巨浪翻涌,将崩落的巨石卷入河道,冲刷带走。

天地失色,山川易形。伯益飞速记录这惊天动地的一幕。凤鸟在一旁,看得目眩神迷,又心潮澎湃。砺紧握刀柄,护卫在侧,心中对禹的敬畏更深。羲青望着禹伟岸的背影,眼神复杂,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许久未动的墨玉星盘——自大伾山之战后,她深感星盘推演耗神巨大,且近期治水多依地理形势与人力,而非玄奥的星象变异,故她暂未动用,让其灵性得以休养,也让自己更专注于实际事务。

连续数日,斧声隆隆,水声滔滔。终于,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后,灵石口被彻底劈开!一道宽阔崭新的峡谷呈现眼前,被禹命名为“灵石峡”。汾水积郁已久的力量瞬间得到释放,如同挣脱枷锁的巨龙,欢腾奔涌,向着黄河浩荡而去!

峡成之时,台骀身影凝实,向禹深深一揖:“司空神威,开山辟地!汾水生灵,永感大德!中游之事,台骀义不容辞!”言罢,化清流融入汾水,履行诺言去了。望着畅通的河道,禹知道,晋中之患,根除矣。

主力劈开灵石峡的战斗进入最艰苦的阶段。峭壁上,工匠们悬绳凿孔;河道中,民夫们清淤运石。砺督工的身影终日穿梭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嗓音因终日呼喊而沙哑。就在这片喧嚣中,一场意外的婚礼正在酝酿。

一日黄昏,藤女找到刚从河道爬上来的砺。夕阳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神色平静得近乎肃穆。“工正,我有了身孕。”她直接开口,看见砺瞬间苍白的脸色,反而微微一笑,“但你不必自责,那夜是我自愿。我知你心属青姊,从未敢有奢望。”她望向远处正在挑土的阿壮,“我已决定与阿壮在一起。”

砺闻言一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个叫阿壮的民夫正扛着土石,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砺努力在纷杂的记忆中搜寻关于这个年轻人的片段——印象确是模糊的。他只记得那是个沉默肯干的汉子,皮肤黝黑,力气似乎不小。好像有几次收工时,远远瞥见他帮藤女扛过编筐的藤绳,也曾在水边递过盛水的陶罐。但在繁忙的工地上,民夫们互相搭把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身为工正,砺的目光掠过无数协作劳作的场景,从未对这其中任何一幕投注过特别的关注。此刻,这些零碎的画面却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原来那些他未曾留意的寻常里,早已埋下了今日的伏笔。

砺嗫嚅道:“藤女,我对不住你……”

“真的不必。”藤女打断他,“祝愿你和青姊永结同心。”她转身走入暮色。

三日后,灵石峡畔一片难得的平坦河滩上,篝火熊熊燃起,驱散了深峡的寒意与水汽。得知藤女与阿壮将举行婚礼,禹特意下令,从本就不宽裕的公共储备中拨出些许黍米与肉干,以为庆贺。他亲自挑选了一块上好的磨制石斧,递给阿壮:“阿壮,此后便是成家立业之人,当如这石斧,稳重可靠。好好待藤女,共建家园。”阿壮憨厚地咧嘴笑着,黑红的脸膛被火光映得发亮,他郑重地双手接过石斧,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藤女微显轮廓的腰身,眼中满是珍视。

婚礼虽简朴,却充满了真挚的祝福。百草采集了峡畔新开的野花,巧手编成花冠,戴在藤女发间,为她增添了几分娇艳。蒲牢吹响了浑厚的牛角号,伯益击打石磬,发出清越悠扬的节奏。在众人的簇拥下,藤女与阿壮相视一笑,共同举起盛满黍酒的陶碗。

凤鸟,这位来自东夷的轻捷少女,站起身,走到篝火旁的空地,唱起一支祝福歌:

“藤蔓依依,磐石无移。

汾水汤汤,良缘永栖。

晨昏偕作,刈黍撷葵。

春秋共守,瓜瓞繁滋。”

优美的歌声,蕴含着对婚姻坚韧、长久、子孙繁盛的美好祝愿,在峡谷中回荡。凤鸟不仅唱,还巧妙地模仿了清风吹过藤叶的沙沙声、溪水流过石上的潺潺声,为歌声增添了生动的意境。伯益击磬的手微微放缓,目光追随着火光中凤鸟灵动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温柔的笑意。此刻,他坚信能与这个如风般自由的女子相守到老,丝毫不知命运早已布下迷雾与荆棘。

就在歌声暂歇的间隙,与藤女一同自雍梁前来投奔的几位伙伴围了上来。雍钺用力拍了拍阿壮结实的臂膀,朗声道:“好小子!日后若让藤女受半点委屈,我们几个雍梁老乡可不答应!” 姜石、巴瑶和羌笛也笑着附和。

一向心细的辛夷轻轻拉住藤女的手,将她稍稍带离喧闹的中心,低声道:“看到你如今这般安稳模样,我真替你高兴。”她目光温柔,带着些许如释重负的意味。藤女何等聪慧,立刻明了这位早已心属巫盼的姐妹话中深意,她反握住辛夷的手,眼角瞥见不远处正与禹商议事情的巫盼,不禁莞尔,悄声打趣道:“莫要只顾说我,待你与大巫的好事近了,我定从这新辟的田垄里,为你采来最鲜嫩的荇菜为贺。”辛夷闻言,脸颊顿时飞上两抹红霞,羞赧地轻推了藤女一下,两人相视而笑,往昔那点因情感而产生的微妙担忧,在此刻尽数化为对彼此未来的真诚祝福。

砺站在人群外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看到藤女与阿壮共饮合卺酒,又与旧日伙伴们笑语嫣然时,他心中那最后一丝难以完全抹去的复杂酸楚,终于被这温馨的场景渐渐抚平,化作纯粹的释然与祝福。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他回头,见是羲青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眼中含笑。砺心中一暖,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是啊,洪流终将归海,他们每个人,都在命运的浪潮中找到了各自奔赴的河床。

婚礼的气氛达到**时,藤女与阿壮携手走到禹的面前。藤女深深一礼,声音清晰而坚定:“司空,承蒙您与大伙一直以来的照拂。我与阿壮既已在此成婚,便想恳请于您:待灵石峡通渠之后,我们愿留在此地,结庐而居,垦殖岸边新淤之土。这孩子……”她轻抚小腹,“也该在安稳之地长大,不再四处奔波。”

禹凝视他们良久,不禁想起阳城家中女娇倚门相望的身影,心下恻然。他郑重颔首,声音洪亮,既是回应他们,也是宣告众人:“准!此乃美事!汾水初定,正需似你等这般愿扎根于此的勤恳之人,方能令新辟之地重现生机。待洛水功成,大局更定,我必遣人送来更多谷种与农具,助你等安居乐业!凡愿落户新土者,皆可如此例!”

禹的承诺不仅温暖了藤女和阿壮的心,也让周围许多同样憧憬安稳的民夫们看到了未来的希望。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一张充满期盼的脸庞,简单的婚礼,也因此承载了更为深远的意义——不仅是个人情感的归宿,更是治水大军所开拓的、通往新生活的起点。

而在欢腾的人群中,凤鸟悄然退回伯益身边,两人相视一笑,那份属于青春的、以为能战胜一切的美好信念,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却也为未来那个无法送达的消息,埋下了令人心碎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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