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桐柏伏怪

一直默默辅助其父、负责具体粮秣调配与种植事宜的百草,此时站了出来。当年那个略带青涩的十七岁少女,如今已年近二十多岁了,数年的南征北战,风雨磨砺,让她褪去了稚嫩,出落得沉静而干练。她常年奔走于田垄、仓廪与山林之间,培育应急粮食“祝余草”、负辨识可食植物、试种耐涝作物、调配肉食与粮食的比例——她虽不常参与核心议事,却是维系这支庞大队伍生存脉络的关键人物之一。

“父亲,司空,”百草道,“近日勘察周边山林水泽,我发现数种蕈类和野菜,生长繁茂,经反复试食,确认无毒。虽不及粟米耐饥,但若能大规模、有组织地采集,搭配现存粮秣精打细算,应可助我们渡过此劫,支撑二十日左右。”

禹闻言,忧虑稍缓,眼中露出赞许之色:“百草,此乃雪中送炭!此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需多少人手,尽管调配。”

百草领命,立即组织起一支采集队。她心思缜密,将熟悉本地植物的淮夷向导与手脚麻利的民夫混编,亲自示范如何辨识、挖掘、清洗。那个常如灵猿般穿梭营地的飞猿,立刻主动请缨负责护卫。

飞猿比百草大两岁,打小在山林里窜,眼尖得像鹰。平日里,他就总往百草身边凑,要么帮着种粮,要么替她劈柴。可怪的是,他一见百草就讷讷的,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与平日里跟石牛、泽虎他们插科打诨的模样判若两人。弃看在眼里,有时真替这两个年轻人着急。

“我…… 我熟林子,能防着野兽。”飞猿站在百草身边,手都不知往哪儿放,讷讷地补了句。

百草抬头冲他笑了笑,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认真的脸上:“那多谢你了。”

飞猿脸一下子红了,挠着头 “哎” 了一声,转身就窜到队伍前头,却没跑远,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见百草跟上了,才又往前探路。走了半里地,前头枝桠上挂着串红浆果,百草刚要踮脚,飞猿已跟阵风似的蹿上去,摘了串递过来:“这个甜,能当水喝。”

百草接了,咬了一颗,汁水甘甜:“确实甜,你也吃。”

飞猿摆手,耳朵尖微红:“你吃,我再摘。” 说着又往另一棵树上爬,动作快得跟真猿似的。

歇息时,一个相熟的民夫挤眉弄眼地打趣飞猿:“喂,飞猿,你平时跟我们贫得很,天上地下没你接不上的话,怎么见了百草姑娘,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

飞猿瞪他一眼,作势要踢,余光瞥见百草也含笑看过来,顿时气焰全消,只闷头用随身石刀削着一根硬木。待到百草整理背篓里的药草时,他将削好的东西飞快塞到她手里——是一根打磨光滑、顶端嵌了颗小彩石的木簪。“给……给你簪头发,”他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林子密,免得树枝勾着。”

百草微微一怔,指尖触到他因紧张而有些汗湿的手,飞猿像被烫着般猛地缩回,连脖颈都红透了。百草握着那还带着他体温的木簪,望着他,忍不住莞尔。

采集队满载归来时,日头已西斜。众人将采集到的蕈类、块茎和果实小心归入粮仓区域,由弃和仓实带着人手登记、整理。百草刚帮忙清点完,正准备去清洗,营地外围突然传来了凄厉的号角声——是蒲牢发出的最高警戒!

在暮色与雾气掩护下,数股敌人从不同方向猛扑进来,其中一支精锐的目标明确,直指维系大军命脉的粮草囤放区!

“保护粮仓!”弃嘶声高呼,仓实立刻带人用粮袋、车辆和一切可用的东西构筑防线。百草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旁用来震慑鸟雀的木矛,与其他后勤人员一同守在防线后。她心跳如鼓,但眼神坚定,她知道这些刚刚采集回来的食物对大军意味着什么。

叛军如同潮水般涌来,与守卫者猛烈地撞在一起。木矛与石斧相交,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仓实奋力挡在百草身前,格开一名叛军的劈砍,急道:“百草,小心侧面!”

一名身材魁梧的叛军突破了仓实的防御,狞笑着挥动石斧,朝着看似柔弱的百草当头劈下!百草勉力举矛格挡,却被那股巨力震得手臂发麻,木矛几乎脱手,险象环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黑影如同闪电般从侧翼的粮垛顶上疾射而下,伴随着破空声,一把石制短矛精准地撞在叛军的石斧上,火星四溅,硬生生将其打偏!

是飞猿!他如同真正的山猿般落地,甚至没有多看那被震退的叛军一眼,反手石刀如毒蛇出信,瞬间划过了对方的咽喉。他猛地转身,将百草护在身后,胸膛因急速奔袭和愤怒而剧烈起伏,平日跳脱的眼神此刻充满了野兽护食般的凶悍与后怕。

“百草!你没事吧?”他急促地问,目光飞快地在她身上扫过,确认她没有受伤。

“我没事!”百草大声回应,紧紧握住手中的木矛,与他背靠背站立。

更多的叛军围拢过来。飞猿将敏捷与狠厉发挥到极致,格挡、闪避、反击,动作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牢牢守住百草前方的方寸之地。混战中,他的手臂被敌人的骨刃划开一道血口,鲜血瞬间浸湿了麻布衣袖,他却恍若未觉,反而更加勇猛。在一次奋力击退两名敌人的间隙,他猛地回头,对着百草,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吼了出来:“百草!等我打完这仗!我……我要去跟你阿爹说!我要娶你!”

这石破天惊的告白,不仅让百草瞬间愣住,心如鹿撞,连旁边正与敌人缠斗的仓实都动作一滞,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状若疯虎的飞猿,随即沉默地挥动手中的武器。

百草望向飞猿,她重重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整个营地都陷入了惨烈的鏖战。

禹站在临时垒起的高台上,目光如炬,迅速扫过混乱的战场。他立刻洞察了敌人的企图与构成:“是玄夷部的首领玄伯!数股人马皆以淮夷勇士为锋锐,其中必有玄伯亲率的精锐!这些部落惧怕我治水功成,威望日隆,会动摇他们在淮泗之地的统治根基!此番勾结其他小部,是要绝我大军命脉!”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穿透喧嚣,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

判断已定,指令随即斩钉截铁地下达:“岳盾!叛军蓄谋已久,熟悉地形,切不可浪战!依托营垒工事,紧缩防线,层层阻击,耗其锐气!拖住他们!”

紧接着,他转向身边的皋陶:“皋陶!持我节钺,宣告营地:凡放下武器者,无论其出身玄夷抑或附从小部,皆视作迷途知返,既往不咎!顽固追随玄伯、意图颠覆治水大业者——杀无赦!” 他刻意加重了“玄伯”和“治水大业”的字眼。

皋陶肃然领命,大步向前。他那威严的声音,瞬间盖过了战场的混乱喧嚣,字字清晰:“奉令!玄夷部玄伯勾结淮夷诸部,阻挠治水,祸乱营地,罪不容诛!凡此刻弃械者,免罪!执迷顽抗者——立斩!”

这宣告如同无形的重锤,特别是点明了叛军首领玄伯的身份和他们破坏治水的真实目的,让部分被煽动、或因畏惧玄伯而裹挟加入、内心本就摇摆的附从小部落战士产生了动摇。一些地方的攻势肉眼可见地迟滞了一瞬。

伯益则立于稍高处,闭目凝神,以其天赋沟通山林鸟兽。片刻间,成群的山鸟开始聒噪着在叛军头顶盘旋俯冲,扰其视线;一些受惊的小型兽类在叛军阵中乱窜,制造混乱。虽无法造成大量杀伤,却有效地干扰了叛军的阵型和进攻节奏,为岳卫调整布防、稳固战线争取了宝贵时间。

然而,叛军主力在玄伯的亲自督战下,依旧凶猛异常,凭借一股悍勇和熟悉地利的优势,连续突破了数道防线,战况异常激烈。岳卫锐士虽个个奋勇,石牛、山魈等力士顶在最前,鸣镝的响箭指引着防御重点,但仍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哑巴、蒲牢、姜石、羌笛英雄牺牲。防线多处告急,情势岌岌可危。

禹知道寻常手段已难挽狂澜,他目光一凝,毫不犹豫地举起颛顼玄圭。这不仅是沟通万灵的信物,更是他与五小龙之间的桥梁。此前,因墨琛在鬼愁湾探查妖鼋时,肩部被那蕴含共工残怨的水毒所伤,虽经辛夷与巫盼竭力救治,伤口仍时有反复,隐隐有侵蚀龙族本源之象。寻常药物难解,禹心系此事,恰逢应龙神念相召,他便请五小龙一同前往,希冀这位龙族尊长、亦是他们的创造者,能有净化此等上古怨毒之法。

此刻,玄圭光芒微闪,禹的意念与急迫的召唤穿透云层,直达天际。远在云层之上,正从应龙处归来的五龙立刻心生感应。得益于应龙以无上神力为其涤荡,墨琛肩上那纠缠不休的黑气已彻底驱散,伤口愈合如初,龙魂亦恢复清明。收到禹的急讯,五龙毫不迟疑,立刻化作五道流光,加速破开云层,如同五支天之箭矢,携带着刚刚获得的纯净力量与赫赫龙威,自高天之上俯冲而下!

天空骤然昏暗,风云随之翻涌。在叛军惊恐的目光中,五道庞大威严的龙影携带着沛然莫御的龙威,自云端显现,如同神兵天降!

金鳞盘旋于空,龙首威严,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声波如同实质,震得不少叛军头晕目眩,心神俱裂。它并未俯冲,而是居高临下,龙息喷吐,炽热的金色炎流如同精准的长鞭,扫过叛军最密集的区域,却巧妙避开跪地投降者和重要设施,只将顽抗之敌驱散、灼伤。

苍鬃引动水灵,淮水支流道道水柱冲天而起,化作巨大的水龙卷,在叛军阵中来回扫荡,将严密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许多人被水流卷倒,武器脱手。

云踪身形如电,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它并不直接攻击人体,而是以极速掠过战场,用龙尾精准地扫断叛军试图用来纵火的火箭、摧毁简易的攻城梯,彻底打乱了叛军的破坏计划。

墨琛潜行于战场边缘的阴影与水汽之中,它操控着地面的泥泞与水洼,制造出片片陷阱区域,使得叛军冲锋时步履维艰,甚至陷入泥淖,行动受阻。

赤须最为活跃,它游走于战场上空,赤红的龙须如同跳跃的火焰,它张口喷吐的不是烈焰,而是密集如雨的、温度极高的蒸汽团,这些蒸汽团落在叛军周围,灼烫皮肤,制造恐慌,有效地将顽抗的叛军分割、孤立开来。

龙族的参战,并非血腥屠杀,而是以绝对的力量和精准的控制进行威慑与驱散。这等神兽天威,远超凡人想象。叛军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原本高昂的士气如同雪崩般瓦解,阵型彻底崩溃,无数人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武器,跪地祈求饶命。

砺在混乱中带领民夫稳住了工匠营和一处重要工坊区,他浑身浴血,刚与木鹞、鬼薪等人击退一股敌人,心头猛地一紧——“青儿!”他想起辎重区存放着大量重要图籍,正是叛军可能破坏的重点。他对鬼薪快速交代几句,便带着木鹞、泽虎等几个得力人手拼命向辎重区方向冲去。

赶到时,正见羲青冷静地据守在一处堆高的物资后方,弓弦连连震动,“嗖嗖”几声,几名试图冲近纵火的叛军应声而倒。她的身影在烟火与混乱中显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凛然不可侵犯的孤独。砺心头一痛,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担忧与急切,他奋力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她的身边。

两人背靠背,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只是默契地抵御着周围零星的敌人。砺用宽阔的后背为她挡住可能袭来的冷箭,手中石斧挥舞,格开一切威胁。那份超越言语的牵挂、担忧与并肩而战的绝对信任,在刀光剑影中无声地流淌,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显厚重。

在五龙精准而高效的威慑、分割和驱散下,叛军迅速崩溃。玄伯见大势已去,族人死伤惨重,多年基业毁于一旦,他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了不甘、悲凉与一丝解脱:“舜!禹!尔等休想让我玄伯俯首称臣!淮水之魂,永不屈服!”言罢,竟横刀自刎,宁死不降,身体兀自挺立良久,方才带着他的骄傲与偏执,轰然倒地。

战斗逐渐平息,留下满目疮痍与刺鼻的血腥。禹看着伤亡的部众和一片狼藉的营地,面色沉痛。他立刻下令,命巫盼、辛夷等人组织人手,全力救治伤员,无论敌我,一视同仁。

对于参与叛乱的玄夷部及其他部落民众,禹展现了超越仇恨的宽容、深远的智慧与宏大的格局。他没有挥舞复仇的屠刀,而是在所有降卒和闻讯赶来的部落代表面前,登高而立,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宣告:“首恶玄夷部玄伯,悖逆天道人心,已自绝于天下!其余人等,或被蛊惑,或被裹挟,情非得已,其情可悯!” 他环视着下方一张张惊惶、疲惫或愤懑的脸,掷地有声地承诺:“凡今日放下兵刃,真心归顺王化,并愿参与治水大业以赎前愆者,皆为我华夏之民!我将一视同仁,决不食言!尔等部落聚居之地,仍可自治其俗,只需依循律法,缴纳合理赋税!”

他随即命皋陶将这些体现宽恕、融合与秩序的条款,郑重地镌刻于坚实的石板之上,公示于营地中央,成为信义的象征。

后续处置更是彰显仁政:降卒中青壮被编入工程队伍,以艰辛但光荣的治水劳动赎罪,并渐渐融入集体;老弱妇孺则得到必要的口粮,或遣返原籍,或于治水沿线妥善安置,确保生存无虞。

禹此举,如春风化冰,极大地安抚了惊魂未定的人心,消解了弥漫的戾气与世代累积的部落仇恨。

数日后,尚未散尽的硝烟中,一幕令人动容的场景出现了:那些原本对禹心存疑虑、甚至暗中观望的淮夷诸部首领,纷纷率领族中长老,带着象征和平与歉疚的兽皮、粟米、草药等祭品,跋涉而来。他们神情惶恐而恭敬,在禹的营门前深深俯首,请求谒见。

“伯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酋长声音颤抖,代表众人说道:“玄伯倒行逆施,我等未能劝阻,反受其胁迫裹挟,以致酿成此祸,惊扰大军,实乃大罪!今闻伯禹仁德昭昭,不念旧恶,赦免我族罪徒,保全其家小,更许我等自治……此恩此德,如同再造!吾等淮夷诸部,自此愿真心归附,永世追随伯禹治水安民之大业!” 身后众人纷纷叩首附和,场面肃穆而诚恳。

就在此时,涂山翳也匆匆赶到。他先郑重地向禹行礼,表达了涂山氏对平叛的支持和对禹的慰问后,目光仔细地打量着禹,低声问道:“伯禹安否?营中伤亡几何?”

看着眼前淮夷首领的请罪归顺,听着涂山翳真挚的问候,禹沉静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宽慰。淮夷诸部的主动归附与涂山氏的坚定支持,正是对他宽恕融合政策最有力的认可!

经此一役,平水土之师内部的凝聚力空前提升,禹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他用鲜血换来的教训与无比宽广的胸襟,不仅化解了一场迫在眉睫的分裂危机,更将原本充满敌意与隔阂的淮夷部落,真正团结到了治水安民的宏大旗帜之下。“疏导”的理念,不仅在治理江河上,也在统合万邦、凝聚人心上,展现出了其深邃伟大的力量。

飞猿在战后,果然鼓足勇气,找到正在清理战场的弃,正式提出了迎娶百草的请求。弃看着这个虽然紧张得同手同脚、却眼神无比坚定的年轻人,又看了看不远处正细心为飞猿包扎手臂伤口的女儿,终于缓缓点头,用力拍了拍飞猿未受伤的肩膀,哑声道:“好好待她。若敢负她,我饶不了你!”

就在平叛后的次日傍晚,东海使者再次来访。此番来的是老成持重的龟丞相,它步履略显蹒跚,面色比上次更为凝重。

“司空大人,”龟丞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龙王陛下特命老朽再次前来。定海神针虽稳东海波涛,然淮水与东海水脉相连,同气连枝。近日,那无支祁在淮源之井兴风作浪愈甚,其狂暴水灵之力竟沿水脉传导,已开始扰动龙宫边缘安宁,水族不安,珊瑚失色。陛下深感忧虑,特命老朽前来提醒司空,此獠凶顽,恐非寻常手段能制,望司空早做万全准备,早日除此祸患,以定四海八荒之水序。” 龟丞相顿了顿,补充道,“陛下亦言,司空手中《四海潮汐图》,乃至宝,或可在关键时刻,助司空洞察水机,甚至引动天地水灵之力,具体用法,老朽稍后可为司空详解。”

禹神色肃然,谢过龙王挂念与龟丞相传讯。他当即取出那卷非丝非绢、散发着莹莹蓝光和水韵波动的《四海潮汐图》,在龟丞相的指点下,将其展开。只见图上原本规律流转的四海潮汐光影,在代表淮水“七十二道弯”及“淮源之井”的区域,赫然呈现出一片紊乱的暗流与不断扩散的黑气漩涡,与东海方向的波光隐隐形成对冲之势,直观地显示出无支祁作乱已危及更广阔的水域平衡。

送走龟丞相后,巨大的压力与连日的疲惫一同袭来,禹手抚潮汐图,竟伏于案前,沉沉睡去。

朦胧之中,忽见紫气东来,霞光盈帐,一清癯老翁,鹤发童颜,眼神深邃如星空,乘青牛而降,祥瑞之气弥漫,正是太上老君法身临凡。老君目视禹,声音缥缈而清晰,直抵神魂:“禹,尔为天下苍生,殚精竭虑,其志可动天矣。然淮水之怪,非同小可,乃上古遗孽,受共工溃散残念侵蚀,已成气候。其身与地脉相合,其魂与怨戾相融,寻常刀兵难伤,法术难近。欲克此獠,需以至宝‘避水剑’破其妖躯,斩其戾气。此剑乃先天玄铁所铸,藏于桐柏山主峰紫霄峰巅‘剑心潭’底,受天地灵机滋养。然神物自晦,取之非易,需历‘水、火、心’三劫磨砺,方可得见真容,为你所用。‘玄铁出洪炉,分波照妖骨。望尔慎之,勉之。” 言罢,老君身影化作点点清辉,消散于空中,唯留余音袅袅。

禹蓦然惊醒,帐内灯火如豆,老君之言却字字清晰,烙□□间。他深知此乃天意指引,亦是巨大考验。即刻,他召来伯益、砺、羲青、岳盾及数名最可靠的锐士,携《四海潮汐图》,并做了一项关键准备——他自随身革囊中,取出一块不过巴掌大小、却沉重异常、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碎片。此物来源于昔日的阴阳磁母尺,当时禹心念一动,觉阴阳磁母尺所化神铁或另有缘法,遂以蕴含开辟之力的伏羲开山斧,运足神力,于神尺投入东海前,艰难削下的一小块残片。此残片虽小,却内蕴阴阳磁母本源之力,妙用无穷。

事不宜迟,众人趁着月色,直赴险峻异常的紫霄峰。

紫霄峰高耸入云,峭壁如削,猿猴难攀。众人皆是好手,历经艰辛,方至人迹罕至的峰巅。只见一处幽深寒潭静卧,潭水漆黑如墨,寒气刺骨,望之生畏。潭心有一方天然石台,隐约可见一古朴石匣半露,虽未开启,却已有隐隐剑气透出,引动周遭空气发出细微铮鸣。伯益仔细观察,面色凝重:“司空,此潭水非同一般,寒气极重,触之恐瞬间冰封,形成坚不可摧的玄冰,这应是首劫‘水劫’。”

禹颔首,毫不犹豫取出那定海神针残片。此物一出,隐隐与潭心石匣产生微妙感应。禹运足神力,将残片掷向潭心!残片遇水,并非沉没,而是骤然绽放出柔和却强大的阴阳二气,旋转交织,那至阴至寒的潭水如同遇到克星,冰封之势瞬间瓦解,并向四周排开,露出潭底石台与那完整的石匣!众人皆松了口气。

然而,当岳盾谨慎上前,欲取石匣时,异变再生!石匣仿佛被无形之手开启,一道赤红烈焰自匣中喷涌而出,热浪滔天,正是能焚金融铁的“三昧真火”,此为“火劫”!烈焰席卷,几乎将石台笼罩。

禹临危不乱,忆及龟丞相指点,急速展开《四海潮汐图》,精神力灌注其中,引动图上代表天河脉络的璀璨星轨。只见图中天河虚影竟似活了过来,道道清冽灵雨自图卷中沛然降下,并非凡水,而是蕴含天地正气的净化之水,精准地浇洒在三昧真火之上。水火相交,嗤嗤作响,白雾蒸腾,那凶悍真火竟被这灵雨逐渐浇灭,石匣完整呈现。

就在禹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那冰凉剑柄的刹那,眼前景象天旋地转!他仿佛瞬间脱离了紫霄峰,置身于一片洪水滔天、哀鸿遍野的幻境之中。一个悲戚而熟悉的身影浮现——正是他的父亲鲧!鲧的身影虚幻而痛苦,声音充满了失败的不甘与对儿子的担忧:“吾儿禹啊……治水之路,何其艰难!为父倾尽所有,终落得身死功败……你……你还要沿着这条注定绝望之路走下去吗?重蹈为父之覆辙?!” 幻象中,洪水吞噬生灵,天地同悲,强烈的绝望感几乎要将禹淹没。此乃最凶险的“心劫”,直指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疑虑。

禹心神剧震,面色瞬间苍白,但他目光扫过幻象中那些在洪水中挣扎的模糊面孔,想起追随他的万千部众,想起女娇的嘱托,想起天下苍生的期盼,他猛地双膝跪地,并非屈服,而是对着父影,坦然诉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父亲!父志儿继,罪在己身!儿深知治水之难,甚于登天!然儿承父亲未尽之志,更行疏导之法,非为一己功业,非为万世显名,唯愿天下水患平息,苍生得享安宁!纵使此路万千艰险,纵使吾身碎骨粉身,亦……百死不悔!” 此言一出,宛若洪钟大吕,响彻幻境。父影鲧凝视他良久,眼中悲戚渐化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是欣慰,是释然,最终,幻象如同涟漪般消散,心魔顿破!

石匣洞开,再无阻碍。一柄长剑静卧其中,剑身古朴,隐有玄奥纹路,流光内蕴,寒气森森。禹伸手,缓缓将其握住。刹那间,血脉相连之感涌遍全身,剑身轻颤,发出愉悦清鸣,其上浮现出四字铭文——“禹德配玄水”,神器认主!禹挥动剑身,但见剑光过处,前方潭水自然分向两侧,辟开一条无水通道,剑格之上镶嵌的一颗分水珠清辉流转,光芒照入水底,幽暗之处皆被照亮,妖邪之气无所遁形。此正是能分波辟浪、照彻妖邪的避水神剑!

携剑归营,禹信心倍增。恰在此时,负责侦察的鸣镝前来急报,无支祁在淮井水域活动加剧,掀起巨浪,威胁沿岸新筑工事。

禹决意以此剑初战,一试锋芒,若能伤之,或可寻得制胜之机。遂亲率五龙及岳盾所率锐士,奔赴淮井水域。

无支祁感应到强大威胁,自深水之中彻底显现真容!其形貌与传说无二:青灰色身躯宛如山峦,白首披散,一双金色眼眸大如灯笼,冰冷无情,雪亮獠牙突出唇外,状如猿猴却更显狰狞。它甫一现身,便搅动风云,淮水为之倒流,雷暴凭空生成,环绕其周,声威骇人。它睥睨岸上众人,发出混合着水流与金石摩擦的狞笑:“无知蝼蚁,仗些许神兵,也敢犯我疆界,扰我清静?”

五龙见状,毫不畏惧,结阵出击,各展神通,龙吟震天。然而无支祁对水文的掌控已臻化境,庞大身躯在水中有如鬼魅,挥手间便是无数方向诡谲、吸力惊人的漩涡,竟将五龙默契的攻势一一化解、偏转,苍鬃更是一个不慎,被一道突兀出现的巨大水龙卷狠狠击中,龙鳞崩裂,痛吼出声。禹见势,知不能再等,大喝一声,腾空而起,挥动避水剑!剑光如匹练,撕裂空气,所过之处,狂涛恶浪自然分开,直刺无支祁心口要害!

无支祁金色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异,显然识得此剑厉害。它不敢用身躯硬接,猛地张口喷出一股浓郁如墨的黑气,其中更夹杂着一股凝练如实质的妖风,并非直击禹,而是如同无形巨手,巧妙一绕,竟生生卷住了禹手中神剑!禹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迸裂,避水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被那妖风裹挟着掷向远方最深、最湍急的漩涡中心,瞬间消失不见!

神剑失手,五龙受挫,战局瞬间逆转。无支祁狂笑不止,驱浪猛扑。正当禹心头一沉之际,岸边传来焦急呼声:“司空莫慌!老朽来也!” 只见本应返回东海的龟丞相去而复返,它奋力跃入水中,虽行动迟缓,却精准地游至禹身旁,急声道:“司空,快请出《四海潮汐图》!此图玄妙,老朽或可凭龙宫秘法,助司空感应神剑方位!”

禹虽讶异于龟丞相去而复返,但情势危急,不容多想,立刻自怀中取出那卷非丝非绢、莹莹蓝光流转的图卷。龟丞相接过图卷,将其悬于水面之上,旋即咬破指尖,以自身蕴含龙宫水元精气的血液点在图上淮水区域,口中念念有词,乃是龙族传承的古老口诀。顿时,图中星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起来,一道细微却清晰无比、仿佛蕴含生命律动的亮线,自图卷骤然射出,无视浑浊汹涌的河水,直指水下某处,牢牢锁定了一个微弱但坚定不移的光点——正是避水剑坠落之处!

“司空,快!循此光指引!此感应维持不了太久!” 龟丞相疾呼,额角已见汗珠,显然施展此法对它消耗极大。禹精神大振,不顾身上伤势与水浪冲击,纵身入水,循着那《潮汐图》发出的独特指引,奋力下潜,终于在乱流与狰狞礁石的狭窄缝隙间,重新抓住了那冰凉而熟悉的剑柄!避水剑重回主人之手,仿佛感受到禹不屈的意志与危局中的急切,光华更盛,清辉凛冽。

禹持剑破水而出,落回岸边。他还剑入鞘,立刻转向气喘吁吁、气息萎靡了许多的龟丞相,深深一揖:“多谢丞相去而复返,鼎力相助!若非丞相熟知龙宫秘法,催动宝图,禹几失神剑,铸成大错!”

龟丞相摆摆蹼足,声音带着疲惫与一丝后怕:“司空不必多礼。老朽本是回东海复命,途中忽觉此地水元剧震,妖气冲天,心知有变,恐司空有失,陛下怪罪,更负盟友之谊,故而拼着这把老骨头折返。幸好……幸好赶上了。” 它望向依旧波涛汹涌的淮井方向,眼中忧色更浓。“唉,此獠之能,竟一至于斯!司空,看来仅凭神剑之利,欲降服此怪,难矣。它在此地盘踞日久,力借地脉,势通水文,几已与这片水域融为一体,恐需另寻彻底根治之策,方能克之。”

禹颔首,神色凝重:“丞相所言,正是禹此刻所思。避水剑可伤其躯,却难断其根,难解其怨,更难将其与这方水土剥离。此番教训,禹铭记于心。有劳丞相再三奔波,感激不尽!还请丞相先回龙宫,将此间情形禀明龙王陛下,禹需从长计议,再图良策。”

“正当如此。” 龟丞相连连点头,“司空保重,老朽这就返回东海复命。龙宫既与司空结盟,但有所需,司空可通过《潮汐图》或玄圭传讯,龙宫必当尽力。” 说罢,龟丞相再次向禹行礼,随即转身,带着满身疲惫,缓缓沉入水中,涟漪散尽,身影消失于淮水支流,径返东海而去。

然此一战,虽侥幸夺回神剑,未酿成彻底溃败,但禹与五龙皆负伤不轻,锐士亦有折损,士气受挫,可谓一场代价沉重的失利。禹抚摸着冰凉的剑身,心中明悟:避水剑确能威胁甚至创伤无支祁,否则老君不会特意指引,无支祁也不会忌惮。但此怪狡诈异常,力大无穷,更能操控水文地利,即便能伤它,也难以将其彻底制服或斩杀。一旦其遁入深水巢穴,借助地脉恢复,后患无穷。必须有一物,能在其被避水剑所伤或压制时,将其牢牢锁住,断绝其与地脉水势的联系,方能真正降服。

归营后,禹不顾伤势,立即召集所有核心成员,包括刚刚调息完毕的五龙,共商对策。帐内气氛沉闷,初战的失利让众人心情沉重。

苍鬃龙首率先开口,龙吟中带着不甘与愤怒:“不过是一得了些造化、占山为王的水怪罢了!焉敢妄称‘水神’?我等龙族,乃天地敕封之正神,司云布雨,统御水族,岂容此獠在此无法无天,亵渎水元?司空,只需你一声令下,我兄妹五人即便拼得鳞甲尽碎,也定再潜入水底,与那妖猴决一死战!”

墨琛经历鬼愁湾之险,更为沉稳谨慎,他龙躯上伤口仍在隐隐作痛:“苍鬃大哥不可轻敌,愤怒只会蒙蔽理智。据闻且亲见,此怪不仅力大无穷,远超我等,更久居此地,对淮水每一处暗流、每一道漩涡了如指掌,如同臂使。水下乃其绝对主场,它能调动整个水域之力为己用。我等虽为龙族,天生亲水,但在如此险恶且被其掌控的环境中与之争斗,天时地利皆失,胜负实在难料。尤其那核心区域的诡异漩涡,其中蕴含的力量恐非单纯水力,似有古老的邪术诅咒加持,不可不防。”

苍鬃压下怒火,龙须摆动:“不错,需得设法将其引出水面,或限制其行动,削弱其地利,方好下手。”

云踪龙身影模糊,声音带着急速的韵律:“若能寻得其巢穴确切位置,或可设下埋伏,断其退路,逼其正面决战。”

金麟龙周身金光流转,提出另一可能:“此怪似有极高灵智,能言人语,通晓世情,或可尝试与之沟通?若其愿约束自身行为,不再为患淮水,或可免于一战,生灵免遭涂炭?”

羲青沉吟片刻,道:“据我多方探访古老歌谣与部落口传历史,无支祁盘踞于此,似乎与一段被遗忘的、关于淮水本身的‘古老悲歌’有关。其狂怒背后,或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时,巫盼在妻子辛夷的搀扶下,缓缓自帐外步入。新婚的祥和之气让他原本憔悴的面容多了几分润泽,眼神也愈发深邃通透,仿佛能看穿表象,直溯本源。他望向禹,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巫祝特有的空灵:“司空,我近日于静室中冥思,细观此地紊乱气机,那无支祁之狂悖暴戾,其根源深处,并非天生邪恶,而是……源自巨大的、被时光尘封的悲伤与彻骨铭心的背叛。” 他话语一出,帐内皆静,落针可闻。“散落的古老记忆碎片,隐约指向一场湮灭于岁月长河的巨变。据说,在遥远得难以追忆的过去,淮水流域曾有一支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灵明之族’,其形类猿,却聪慧善良,通晓天地韵律,无支祁或是其中一员,甚至是族群的守护者。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或许是源自天外陨击,或许是源于远古时期人族部落迅猛扩张引发的冲突与灾难,摧毁了它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族人凋零,文明断绝。那幸存的無支祁,在极致悲痛与绝望的侵蚀下,心灵已然脆弱不堪,又遭遇了溃散至此、充满怨念的共工残魂侵蚀……这双重打击,如同雪上加霜,彻底扭曲了它的心灵,它对所谓的‘秩序’与‘正义’彻底失望,认为那不过是强者用以粉饰掠夺、欺凌弱小的虚伪谎言。它最终选择以绝对的力量掌控一切,以无尽的暴戾宣泄内心痛苦,将这片曾经的故土、昔日的乐园,化为了禁锢自己也禁锢所有后来者的永恒牢笼。”

一直沉默旁听,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枚“星垣玉魄”的涂山翳,此刻缓缓接口,声音悠远,带着狐族特有的沧桑:“我涂山氏世代传承的古老记载中,亦有模糊提及与此相关的只言片语。‘星垣’之名,乃因它能感应天上箕、尾星宿之光华,主风调雨顺,定四方水汽;‘玉魄’之实,则因其深植我涂山地脉核心,蕴含滋养万物、宁静心魂之生机。此宝真正玄妙,在于能沟通天地间最为清宁平和之气。或许……它的力量,能穿透那厚重怨毒与绝望的屏障,触及那被深深埋藏的、属于‘灵明之族’的本真记忆碎片,那其中,应有它们曾誓死守护、无比珍视的、对这片壮丽山河最原始的‘爱’与眷恋。”

这个全新的视角,仿佛一道光,刺破了帐内凝重的黑暗,让所有人动容。禹回想起之前通过颛顼玄圭试图沟通时,隐约感应到的那一丝清澈的悲鸣与无支祁狂暴表象下的不甘与挣扎,心中豁然开朗,如拨云见日:“若真如此,简单斩杀它,便是以暴易暴,徒增杀孽,更断绝了真正救赎此獠、理解并治愈淮水深层伤痛的唯一可能。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一件杀戮之器,更需一件能承受其力、疏导其狂、净化其戾,并最终唤醒其被蒙蔽本心的法器!”

“那么,铸造一条特殊的‘锁链’如何?” 一直沉思的砺猛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工匠看到绝佳材料时的光芒,“但不是普通的锁链。它需坚不可摧,能承受巨力撕扯;需能引导、平息狂暴水流,化狂澜为安澜;更需……能承载希望与愿力,沟通心魂,传递善念。”

这个想法让禹眼前一亮,脑海中瞬间串联起诸多线索。他想到了应龙所授戊土神髓的厚重与承载,想到了伏羲开山斧蕴含的劈开混沌、建立秩序的伟力,想到了多年来疏导水患过程中积累的万民功德与宏愿。“不仅是锁链,更应是一件‘导水镇灵’之神器!集镇压、疏导、净化、沟通于一体!”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砺,“需要何等材料?何等工序?”

砺早已深思熟虑,报出一连串珍稀无比的材料之名:首山之铜、西方精金、天河星砂、地脉玄晶、五行灵玉……其中许多,正是历年治水途中,感念其功德的各部族所赠,本就蕴含着各地独特的水土灵性与祝福。更需融入疏导水患所积累的功德愿力为引。禹听罢,毫无犹豫,当即决断:“倾尽所有库藏,汇集万民之愿,铸造‘导水镇灵锁’!”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营地仿佛化作一个巨大的、轰鸣的天地熔炉。在砺的统一指挥下,最好的匠人们环绕着以首山之铜打造的熔炉,日夜不休。禹亲自主持整个锻造过程,以自身人皇气运引动伏羲玉简、水玉简乃至避水剑的圣器之力,调和诸般灵材;皋陶立于炉前,肃穆诵读律法条文,将那秩序、规则之力赋予即将成型的神锁;伯益则吟唱着自古老部落学来的、关于淮水、关于生命、关于和谐的古老歌谣,引导着神锁的灵性趋向平和与包容;羲青在高处设坛,接引周天星辰之光,尤其引导箕尾星宿的清辉,校准锁链能量的纯净与稳定;巫盼与辛夷夫妇,则联手施展古老的巫祝之术,安抚躁动的炉火之灵,调和着锻造过程中的阴阳五行,使其平衡;五小龙盘旋于熔炉上空,喷吐龙息,以精纯的龙族本源之气滋养着胚胎,增强其灵性与力量;涂山翳不仅贡献出涂山氏世代珍藏的一块千年“镇水玉髓”,更调动族中力量,协助收集砺所提及的部分珍稀材料,并派出手巧的族人协助匠人处理辅助材料。其他归附的淮夷部落,亦在涂山氏的带动下,纷纷尽其所能,提供燃料、食物、乃至传承下来蕴含微薄灵性的矿石等,虽力量有限,却也是一片诚心。更有无数闻讯赶来的、深受水患之苦的淮水两岸百姓(包括越来越多的淮夷族人),自发聚集在营地外围,默默跪拜,将内心最虔诚的祈愿、对安宁生活的渴望,无私地寄托于这熊熊燃烧的炉火之中。

七日七夜,不眠不休。当第七日的朝阳跃出地平线,第一缕阳光照射在熔炉上时,炉火骤然由赤红转为纯金,一声清越无比的龙吟凤鸣之音自炉中响起,一道七彩光华冲天而起,驱散了连日的阴霾!神锁,终成!

其形古朴无华,却自然流露出厚重与灵动的矛盾统一感,锁身之上,无数细密玄奥的符文如星辰般流转不息,仔细看去,正是“疏导”、“归流”、“定波”、“安澜”、“化戾”等真意凝练而成。神锁微微震颤,与脚下的淮水水脉产生清晰的共鸣,仿佛已成为淮水的一部分。

决战前夜,禹再次通过颛顼玄圭,将凝聚的意念传递向淮源之井深处,将铸造神锁的初衷、万民的期盼、以及希望以和平方式化解恩怨、引导其重归正途的意愿,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更加尖锐、充满了嘲弄、暴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尖啸!无支祁显然早已通过其控制的阴离部落知晓了一切,并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次日,禹率众抵达“淮井”附近最为开阔的一段河面。此处因河道骤然放宽,水面略显平缓,但水下暗流汹涌,正是无支祁惯常兴风作浪之所。此刻,阴离部落已在首领离魁带领下,被彻底蛊惑,组成厚厚的人墙,手持简陋武器,眼神狂热而空洞,挡在河岸与水流之间。无支祁那青灰色的庞大身影在稍远处的深水区若隐若现,搅动着巨大的漩涡,发出低沉而充满嘲弄意味的咆哮,显然早已准备好利用这些被操控的人性作为第一道屏障。

禹心中叹息,仍试图以言语唤醒那些被蛊惑的族人,陈述利害,言明无支祁的真实面目。然而离魁等人的狂热呐喊,以及无支祁在水中愈发尖锐、充满煽动性的狞笑,彻底宣告了言语的无力。

“布阵!”禹果断下令,声震四野。

五龙率先行动,它们汲取初战教训,不再以硬碰硬,而是发挥龙族控水的天赋,以精妙的控场能力游走。金鳞以龙威震慑,苍鬃以水流束缚离魁族人的脚步,云踪以极速制造幻影扰其视线,墨琛操控泥泞陷其足,赤须则以温度适中的蒸汽隔绝战场,巧妙地瓦解了阴离族人的抵抗阵型,同时小心翼翼,避免对他们造成严重伤害。巫盼于岸边起舞诵咒,空灵的法咒如同山间清泉,柔和地抚慰、净化着被扭曲的心神。岳盾与飞猿看准时机,如猛虎出闸,率精锐锐士直扑首领离魁,迅速将其制住。

无支祁见人类屏障失效,狂怒彻底爆发!它庞大的身躯猛然跃出水面,带起漫天水浪,巨爪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音爆直拍而下,口中更喷吐着腥臭扑鼻、具有腐蚀性的黑水与饱含数百年怨念的尖锐精神冲击:“虚伪!徒劳!你们与那些昔日毁灭我家园、屠戮我族人的刽子手毫无二致!弱肉强食,力量即真理!这便是我用鲜血与痛苦学到的唯一秩序!今日,便让你们也亲身感受这秩序的滋味!”

五龙齐声龙吟,结阵迎上!金鳞正面抗衡其巨力,赤须如火焰般游走骚扰,苍鬃凝聚全身龙力硬撼千钧重击,云踪将速度发挥到极致,寻找破绽突袭,墨琛则谨慎地化解着无支祁各种阴损的水毒与精神攻击。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龙吟、怪啸、水爆之声震耳欲聋,龙血与蕴含着怨念的水滴四处飞溅,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天地为之失色!

禹凝神静气,寻找着最佳时机。他见无支祁在与五龙缠斗,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猛地将全身神力灌注于导水镇灵锁,暴喝一声:“去!” 神锁化作一道金色长虹,蕴含着万民愿力与疏导天地的大宏愿,直取无支祁!

然而无支祁狡诈异常,对此早有防备!它竟不顾五龙攻击,全力操控周身水流,瞬间布下层层叠叠、方向诡谲多变、蕴含撕裂之力的漩涡迷宫!神锁闯入其中,仿佛陷入无形泥沼,前进速度骤减,锁身光芒剧烈明灭不定,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无支祁对水文的熟悉与自身力量的强横超乎想象,它疯狂催动妖力,竟欲将这汇聚了众人心血的神锁偏转、甚至当场绞碎!

禹感到自身神力如决堤般飞速消耗,脸色瞬间苍白,那神锁与他的心神相连,锁链上传来的剧烈挣扎与痛苦反馈让他几欲吐血,锁链嗡鸣加剧,几近失控崩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紧随禹身旁的涂山翳,猛地踏步上前!他高举手中那枚“星垣玉魄”,将自身修为毫无保留地灌注其中!玉魄碎片在他全力催动下,绽放出前所未有、却不刺眼的温润光华,那光芒仿佛能无视一切物理与能量的阻碍,穿透重重水幕与怨气,直抵灵魂最深处!清冷的星光与厚重的地脉之力交织融合,化作一道纯净无比、充满生机与呼唤的光柱,并非为了攻击,而是如同母亲呼唤迷失的游子,如同故土召唤远行的旅人,温柔而坚定地笼罩向狂怒中的无支祁!

“古老的山河之灵,请聆听这最后的呼唤!”涂山翳的声音庄严肃穆,响彻战场,甚至压过了水浪轰鸣,“箕尾之星指引归途,涂山地脉承载记忆!归来吧,迷失的守护者,莫要让往昔那彻骨的伤痛,永远掩埋你曾以生命誓死守护的、对这山川万物最初最深的‘爱’!”

这光芒与灵魂的呼唤,仿佛一把淬炼了时光与真情的钥匙,强行撬开了无支祁被厚重怨毒与共工残念冰封的心门一角!它那狂暴到极致的动作猛地一滞,黄金般的巨大眼眸中,那疯狂的血色褪去一瞬,闪过一丝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迷茫与……撕裂灵魂般的巨大痛苦!往昔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碎片般涌现:清澈见底的淮水之畔,葱郁山林之间,族人嬉戏欢笑的祥和景象,万物和谐共生的美好……紧接着,便是那场毁天灭地、毫无征兆的灾难,家园在洪水中崩毁,亲友在眼前哀嚎着湮灭,熟悉的土地化为炼狱……就在这时,共工那充满无尽诱惑与怨恨的残魂低语,如同最恶毒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它脆弱的心灵:“看吧……这就是你拼死守护的世界给你的回报……秩序?正义?皆是虚妄!唯有绝对的力量!唯有让这些后来者也亲身感受你曾经的痛苦!让他们在恐惧与绝望中忏悔!”

“不——!”无支祁发出一声混杂着极致痛苦、挣扎与一丝清醒的咆哮,那完美的防御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和力量运行的混乱!

就是这稍纵即逝、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破绽!

禹凝聚起残存的所有神力、意志,乃至生命潜能,藉着涂山翳创造出的这一线曙光般的契机,再次暴喝,声嘶力竭:“锁!”

导水镇灵锁如同终于挣脱了无形枷锁的九天灵蛇,敏锐地感应到那心防的细微缝隙,瞬间光芒暴涨,速度激增,以一种超越视觉的速度,穿透了紊乱的水漩防御,带着亿万生灵的愿力与疏导一切的天地宏愿,精准而牢固地缠绕上无支祁庞大的青灰色身躯!锁链之上,“化戾”、“归流”、“安澜”等核心符文次第亮起,疯狂闪烁,开始强行吸纳、转化它周身那积累了数百年、几乎凝成实质的暴戾之气与共工残留的怨念!

“嗷——!”无支祁发出震天动地的痛苦怒吼,它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正在被迅速剥离,那如同附骨之疽的怨念正在被净化!它奋力挣扎,庞大的身躯扭动,搅得淮水如同沸腾,锁链被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咯吱声!禹七窍之中渗出鲜血,身形摇摇欲坠,全靠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意志支撑着。五龙拼死维持着包围光阵,龙鳞破损,龙血如雨洒落。巫盼的安魂咒文如同最坚韧的丝线,持续不断地渗入其混乱的心神,抚慰着那被唤醒的痛苦。涂山翳面色惨白如纸,却依旧竭力维持着星垣玉魄的清辉不散,稳定着那丝被艰难唤醒的清明,顽强地抵御着共工残念最后的疯狂反扑。

“无支祁!”禹的声音已然嘶哑欲裂,却带着穿透一切屏障、直抵灵魂本源的力量,字字句句混合着对天下苍生的大爱、对往昔伤痛的深刻悲悯与对未来的殷切期盼,“看看这淮水!看看这两岸仍在洪水中挣扎、在恐惧中期盼的众生!沉溺于过往那无尽的伤痛,将同样的痛苦与绝望施加于更弱者、于这无辜的后世生灵,这岂是你那聪慧善良的‘灵明之族’守护这片壮丽山河的初心?!天地运转,确有其不仁之处;人间世情,亦不乏私欲与纷争!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我等血肉之躯,以渺小之力,行疏导之事,立秩序之基,并非为了攫取权力,而是为了‘生’——让万物生灵得以延续,让希望之光得以存续,让这天地间,少一些如你般的悲剧 !”

他奋力抬起手臂,指向身后那些虽然满面恐惧却依旧坚持守护、眼中燃烧着求生渴望的民夫,指向所有为此奋战、伤痕累累的人们。“吾辈治水,非为己身荣辱,非为一族之私利,乃为这淮水两岸,万千如你昔日族人般,同样渴望安宁生活、繁衍生息的生灵!此锁,非为永世禁锢与惩罚,乃是通往救赎的桥梁!亦是洗刷你自身罪孽、重归清明的唯一之道!”

禹那毫无伪饰的至诚、超越种族隔阂的大爱以及直面苦难并奋力改变的巨大勇气,如同最后一记开山辟地的重锤,结合导水镇灵锁持续不断的净化之力与星垣玉魄那如同母亲呼唤般的温暖光辉,终于彻底动摇了无支祁被怨恨占据数百年的心核。它那疯狂的挣扎,一点点,一点点地松懈下来。眼中的暴戾与怨恨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滴浑浊不堪、仿佛积蓄了数百年的泪水,从它那金色的巨目中缓缓滑落,混入滔滔淮水,瞬间消失不见。它彻底放弃了抵抗,庞大的身躯被神锁紧紧束缚,漂浮在水面,不再动弹。

然而,无支祁虽已屈服,但其体内残余的怨力依旧庞大,导水镇灵锁嗡鸣不止,光芒明灭,显然仅凭其自身净化,需时极长,且易生变故。

就在此时,天际骤然风云变色,一股浩瀚无边的龙威自九天之上降临!只见云层洞开,应龙那遮天蔽日的巨大身影显现,麟甲闪烁着古老的光泽,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响彻云霄:“禹!吾感此地水元紊乱已达极致,共工余孽气息肆虐,特来助你一臂之力!” 应龙并未直接攻击无支祁,而是舞动龙躯,施展无上神通,于淮水岸边生生掘开数条新的支流河道,巧妙地分泄了淮水主干那积郁的狂澜与戾气,整个水域的狂暴之势顿时为之一缓!

与此同时,更高远的天空之上,仙乐缥缈,金光万道,一位身披金甲、面容威严、周身散发着纯正天神气息的伟岸神将踏云而至,正是太上老君座下使者、黄龙化身的天神庚辰!庚辰目光如电,扫过被锁链束缚的无支祁,声如雷霆:“奉老君法旨,特来助禹完此功德!” 他并未多言,抬手便掷出一道璀璨夺目的金色流光,那流光融入禹所铸造的“导水镇灵锁”中,瞬间,锁链之上所有符文如同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光芒大盛,嗡鸣立止,束缚之力与净化效果陡增数倍,彻底完成了对这上古水怪的最终束缚!

庚辰神将见大事已定,那威严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身形微颤、却依旧挺立的禹身上,微微颔首,声如洪钟,却比之前少了几分凛冽,多了几分认可:“伯禹,尔以凡躯,行此伟业,上应天心,下顺民意,老君亦为之动容。今助尔完此一劫,乃天命所归。望尔勿忘初心,善始善终,平定九州水患,福泽苍生。吾使命已毕,去也!”

言罢,不待禹回话,庚辰神将周身金光大盛,仙乐再起,其伟岸身影随之逐渐淡化,最终化作点点金色光雨,伴随着袅袅仙音,消散于苍穹之上,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被强化后的神锁依旧散发着令人心安的磅礴力量,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淡淡神威。

禹强忍着身体的虚弱与七窍渗血的不适,勉力整理了一下衣冠,朝着庚辰消失的苍穹方向,深深一揖,声音虽因力竭而沙哑,却充满了诚挚的感激:“禹,谨代表天下苍生,拜谢老君恩德!拜谢庚辰神将援手之谊!此恩此德,禹与万民,永志不忘!必当竭尽全力,廓清寰宇,以报天恩!”

凶顽虽伏,然其形庞大,残余怨力惊人,如何处置成难题。寻常水域根本无法容纳,稍有不慎便会再次引动水患,甚至助长其凶焰。

这时,涂山翳上前一步,对禹躬身道:“司空,关于镇压之地,翳倒是想起一族中古老相传的秘闻。昔年我族中一位老巫祝曾提及,下游龟山脚下,有一处天然形成的‘伏魔井’,其深不可测,水至阴至寒,却能沉淀万物戾气。据说此井与上游‘淮源之井’地脉暗通,气息相连。若将无支祁镇于彼处,或可借其地利,加速净化,且远离人居,更为稳妥。只是年代久远,具体方位需仔细搜寻。”

巫盼亦凝神感应,补充道:“我以神魂感知,涂山主祭所言应是不虚。那‘龟山伏魔井’阴寒之气极重,正合以静制动,以阴化戾,确是理想之地。”

伯益亦附和道:“我等勘探水脉时,亦觉下游龟山一带地气沉凝,或有异处,与涂山首领所言可相互印证。”

禹聆听众人建议,结合自身感知,立刻决断:“善!便依翳兄之言,寻得那‘龟山伏魔井’,将此獠镇于彼处!” 他转向无支祁,沉声道:“引你至‘伏魔井’,非为加重折磨,而而是借彼处独特水性地利,助你更快、更彻底地净化戾气、重归清明之机。望你好自为之,莫负这天地予你的一线生机!”

在五龙的严密押送和导水镇灵锁的灵性引导下,无支祁那庞大的身躯被从桐柏山下的“淮源之井”缓缓引出。沿淮水顺流而下,两岸闻讯而来的民众皆目睹此景,无不震撼。最终,队伍抵达龟山脚下那口散发着幽幽寒气的“伏魔井”旁。

抵达之后,禹以伏羲开山斧在“伏魔井”井口岩壁之上,刻下繁复而强大的加固与疏导符文,将导水镇灵锁的末端,牢牢固定于龟山山根与淮水水脉的交汇之处,使其与大地山川融为一体。

“沉!”随着禹一声令下,五龙松开最后的束缚。无支祁那庞大的身躯,在导水镇灵锁的牵引下,缓缓沉入“龟山伏魔井”那深不见底、仿佛直通九幽的黑暗之中。锁链不断延伸,直至其上的符文光芒在众人视野中变成细微如尘的星点,最终完全隐没于无尽的黑暗。唯有锁链没入水面的地方,依旧散发着微弱却持久的、带有净化气息的柔和涟漪,标志着这场跨越了漫长岁月与心灵隔阂的降伏与救赎,暂告段落。

“镇尔于此‘伏魔井’,非为永罚!”禹的声音凝聚着神力,穿透重重水流,直达深渊,烙印在无支祁残存的灵识之中,“借尔身与锁链之力,连通水脉,平波定澜,涤荡戾气!待淮水安流千里,功德圆满,尔狂性尽消,灵台彻底清明之日,便是此锁消散,尔得解脱之时!望尔好自为之,莫负这天地予你的一线生机!”

随后,禹将那柄在此战中立下奇功的避水剑,郑重地插于龟山山麓一处灵穴之上。剑身灵力与龟山地脉、淮水水气迅速结合,光芒流转间,竟化为一尊古朴威严、高耸入云的“镇淮铁柱”,与遥远东海的定海神针遥相呼应,共同镇守江河,永保平安。

当禹与五龙返回水面时,岸边已聚集了无数闻讯赶来的民众,人山人海,欢呼声震天动地。其中,尤以那些曾被无支祁淫威慑服,被迫供奉童男童女,或像阴离部落那样被其蛊惑与平水土之师为敌的部族,心情最为复杂,既有恐惧褪去后的虚脱,也有深深的悔恨与劫后余生的庆幸。

阴离部落的首领离魁,已被解开束缚,他呆呆地望着恢复平静、虽仍略显浑浊但已无那令人窒息狂暴意志的淮水,又看了看身边眼神逐渐恢复清明的族人,再望向那个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却目光依旧坚定如磐石的司空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声音哽咽沙哑:“司空!司空大人!小老儿……小老儿被猪油蒙了心,被那妖魔邪术蛊惑,竟……竟与司空为敌,与拯救我等于水火的恩人为敌……我……我有罪啊!我阴离部,有罪啊!” 他身后,众多阴离族人也纷纷跪倒一片,磕头不止,哭声与忏悔声交织。

其他沿岸部落的民众,则爆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欢呼!他们世世代代生活于此,饱受水患与精怪双重折磨,今日亲眼见到那不可一世的“水神”被制服,浑浊暴戾的淮水开始显现出顺流、安宁的迹象,如何能不激动万分?

“司空恩德!永世不忘!”

“淮水终于要平了!我们的孩子安全了!”

“苍天有眼!降下司空救我等啊!”

许多人自发地将家中仅有的食物、酿造的薄酒、甚至刚从水中捞起的鲜鱼捧出,争先恐后地想要献给禹和他的队伍,眼中充满了最质朴、最真诚的感激与敬仰。

涂山翳缓步走到禹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眼前万民归心、淮波初定的景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星垣玉魄。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了漫长时光的深沉慨叹:“司空,还记得你初次来我涂山之时吗?” 他没有看禹,目光依旧投向远方水天一色之处,仿佛穿越回了数年前那初次相见的时刻,“那时你虽已手持圣器,名动天下,但在我眼中,仍是一个眼神炽烈如火焰、肩头却仿佛扛着整个天下万民生计重担的年轻人。我见你为治水大业奔波劳碌,见你与女娇……两情相悦,情深意重。” 提及女娇,他的声音微不可察地低沉了一瞬,带着难以言喻的伤感,但随即转为更为深沉、浑厚的力量。

“而今日,”他终于侧首,看向身旁这个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眉宇间却已刻满风霜雨雪与无数坚毅抉择,眼神更显浩瀚如星空大海的男人,“我亲眼见你,不仅以无上智慧与勇气铸锁镇伏了那积年的水怪,更以如海胸襟与仁德,化解了累积的仇怨与隔阂。你镇无支祁于淮井,非为彰显武力与征服,而是予其改过归正之途;你宽恕玄伯、阴离诸部,非为权谋算计,而是真正看到了他们人心深处的迷茫、无奈与伤痛,给予了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毫不掩饰的叹服:“昔日,我只知你志在平水土,安天下。今日方悟,你所行之‘疏导’,早已超越江河地理,深入世道人心,直达性灵本源。你在抚平的,是这天地间积郁了无数年月的暴戾之气与被撕裂的信任伤痕。此等境界与胸怀……翳,自愧弗如,唯有敬佩。”

最后,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而悠远,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记忆中的身影:“小妹她……当年没有看错人。她若在天有灵,见你今日所为,见你始终未忘初心,不仅未忘,更将其践行得如此……磅礴而慈悲,她定当……欣慰含笑。”

提及女娇,禹心中一痛,仿佛那轘辕山口的冷风再次呼啸着吹过荒芜的心田,带来刺骨的冰凉与无尽的思念。他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对涂山翳郑重一礼,声音低沉而真诚:“翳兄过誉。禹之一切,皆赖众人之力。若无翳兄关键时刻以星垣玉魄唤醒那孽障深埋的一丝本真,若无涂山氏始终如一的鼎力相助,若无万千军民同心戮力,禹今日绝难成功。治水之功,非禹一人,乃天下万民同心之力,亦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无支祁之患既除,治理淮水的主体工程得以全面、迅速地展开。在禹高瞻远瞩的总体规划下,工程分为数个层面同时推进,场面恢宏,气势磅礴:

导淮自桐柏,贯通主河道:工程的核心与基石,依然是彻底梳理桐柏山至龟山这段最顽固的“七十二道弯”。砺指挥着数以万计的民夫和已然归心、充满干劲的归附部落青壮,采用成熟的“火烧水激”等先进工艺,爆破、移走关键碍航礁石,拓宽狭窄河道,清除历年淤积的厚重泥沙。岳卫锐士们分驻各险要工段,既是忠诚的护卫,也身先士卒,参与最艰苦、最危险的劳作。震天的号子声、铿锵的凿石声、奔流的水声,汇成一曲人定胜天、改造山河的雄壮乐章。淮河主干道的彻底通畅,是解决整个淮水水患的基础与关键。

四渎联通,九泽既陂:着眼于长远,着手构建淮河流域宏观的水网调节系统,彰显了超越时代的治水智慧。雷泽加以深挖、疏浚、扩挖,使其能有效蓄滞来自豫东平原方向的过量洪水,化害为利;孟渚泽重点整治其水域,作为颍水等主要支流的关键分洪区,显著减轻干流压力;彭蠡泽此时虽与淮水主干尚有地势间隔,但禹已以其卓绝眼光,规划引导部分淮水以南的支流,并着手开辟早期水道,意图使其在未来能承担调蓄江淮之间庞大水量的重任,此为极具远见之布局;震泽则着力疏通其出水通道,加固周边堤防,使其能更好地承泄淮河下游及长江部分洪水,从根本上控制下游水患。这四大蓄洪湖泽的系统整治,构成了淮河流域“蓄泄兼筹、因地制宜”的骨干工程,标志着华夏治水思想从单纯的“堵”或“疏”,第一次真正跃升到全流域性、系统性治理的全新高度。

水陆分界,以测水位:在砺的主持下,于淮水沿岸所有关键节点,精心凿刻、立下了数十处统一的“水陆分界碑”。这些石碑以精确的刻度,清晰标记不同季节、不同年份的水位变化,不仅极大便利了当前工程的实时水情观测与施工决策,更为后世的水利管理、汛情预警和水文研究,留下了极其宝贵、影响深远的依据。这是远古测量技术与管理智慧完美结合的典范。

在水利工程如火如荼进行的同时,弃也带领着满怀希望的民众,在逐渐显露、肥沃的新生滩涂和淤积平原上,开始了恢复农耕、重建家园的伟业。他不仅带来了中原先进的粟、菽等旱作种植技术,更因地制宜,大力推广适合江淮湿暖气候的稻作文明。他亲自指导人们开挖沟洫,引水灌溉,并创造性地实践了“稻淤轮作法”——在水稻收获后,巧妙利用淮水定期泛滥带来的肥沃淤泥,抢种一季生长快速的蔬菜或养地的豆类,既充分循环利用了地力,又显著改善了土壤结构。百草则带着她的助手们,忙着辨识、筛选、推广本地适宜的作物与药草品种,飞猿等一众年轻锐士,在爱情的鼓舞下,成了开垦荒地、建造新田的主力。曾经饱受水患蹂躏、满目疮痍的土地,第一次焕发出孕育丰饶、生机勃勃的希望之光。

禹并未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他的身影时常出现在最艰苦、最危险的工段和最新开垦的田垄间。他与民夫一同喊着号子搬运沉重石料,满身泥泞汗湿衣背;他蹲在田埂边,虚心向经验丰富的老农请教本地气候物候,认真记录……这一切,民众都真切地看在眼里,深深地记在心上。“司空与吾等同甘共苦!”这样发自肺腑的声音,比任何封赏犒劳都更能凝聚人心,激发无穷力量。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独自回到那间简陋而空旷的营帐,白曰里所有的坚毅、果决与忙碌喧嚣如潮水般褪去,深深的疲惫与刻骨的思念便如无声的幽灵,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包裹。他取出怀中那枚已被体温焐得温润的同心埙,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交织的、象征着他与女娇的狐毫与青丝,女娇那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眸、那浅浅的、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涡,仿佛就在眼前摇曳,清晰得触手可及,却又隔着无法逾越的生死鸿沟,触手之处,唯有冰凉的玉石,提醒着他那永诀的残酷。

“女娇……我又将一水患平定,淮水之民,终见曙光……你看到了吗?”他对着帐中摇曳的孤灯,对着无边的虚空低语,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哀伤与难以排遣的寂寞,“可我……却将你永远留在了那冰冷的轘辕山口……连我们的启儿,我都无法亲手抚养,不能亲耳听他唤我一声父亲……我这般抛家舍业,常年奔波于洪水之间,所求为何?所做究竟是对是错?”英雄的脆弱与柔软的内心,只在无人可见的深沉深夜,独自默默舔舐。那尊守望在故乡山口的石像,既是他不朽功业碑上最深刻、最疼痛的裂痕,也是他内心深处那道永不愈合、时常在寂静中渗血的伤。

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长久沉溺于此。淮水虽初见平治之象,不过是浩瀚九州水患之一隅。那更为浩荡、更为险峻莫测的长江流域,尤其是上游岷江的肆虐不羁、中游三峡的梗阻难通,以及广袤东南泽国的水乡困境,仍是悬在天下苍生头顶的、未曾落下的利剑。而据各方信息与自身感应,那共工溃散后最为强大的主体残魂,似乎也正借助水脉,悄然向那片更为广阔的区域汇聚,酝酿着未知的、可能更为可怕的危机。

他轻轻收起同心埙,仿佛将所有的柔软与悲伤也一并收起,小心翼翼地珍藏于心底最深处。他摊开新的、空白的陶牌,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开始就着昏暗的灯火,一丝不苟地勾勒南下江汉、深入扬州、直面长江的路线与方略……耳畔,仿佛已然回响起关于共工残魂在南方汇聚的低语,以及那来自更浩瀚水系的、隐隐的波涛召唤。新的、更加艰难的征程,其号角已然在他心中,沉沉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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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冷冷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