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庙前的祭台上,铺着新编织的洁净苇席,上面庄严地陈列着黍、稷、风干的肉脯以及醴酒,这些都是大地慷慨的赐予,象征着对天地祖先的感恩以及对新人未来生活丰足的美好祝愿。
吉时已到,鼓乐声起。新娘女娇在两位族中福寿双全的老妇搀扶下,缓缓步入会场。她身着用朱砂精心染就的赤色麻衣婚服,色彩鲜艳而庄重。如瀑的长发被精心绾成高髻,发间点缀着美丽的羽毛饰物和数枚光润温雅的玉笄,额前垂着细细的珠串,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她的面容被一层薄薄的红色纱巾隐约遮掩,更添了几分神秘与娇美,但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眸,透过珠帘,坚定地望向等待她的禹。
禹今日也换下了平日劳作的风尘仆仆的装束,穿着一身较为正式的司空礼服,虽简朴,却整洁庄重,衬托出他挺拔的身姿和历经风霜却更显坚毅的面容。他站在篝火旁,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向他走来的新娘,眼中充满了温柔与承诺。
舜帝的使者踏步上前,面向众人,朗声宣告:“华夏禹,承父志,续祖业,平水土,开龙门,有功于天下万民!舜帝闻之,四岳荐之,天下归心!今联姻涂山,合两姓之好,结秦晋之盟,旨在共安天下,永治水患!”
婚礼的核心环节是庄严的“盟誓”与“合卺”。在宗庙前,族中威望最高的巫祝高声祷祝天地与涂山氏祖先,祈求福佑。随后,侍者奉上一个剖开的匏瓜,制成两瓢,分别盛满醴酒。禹与女娇各执一瓢,相对而立。
这一刻,广场上鸦雀无声,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淮水隐隐的涛声。二人目光交汇,隔着珠帘与空气,有初为人妇的羞涩,有对未来责任的坚定,更有对彼此、对盟约的郑重承诺。他们共同举起酒瓢,将其中苦涩与甘醇交织的醴酒一饮而尽。这“合卺酒”,寓意着从今往后,二人将同甘共苦,合为一体。
酒入腹中,暖意弥漫开来。观礼的族人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紧接着,浑厚朴拙的陶鼓与清越的石磬之声响起,众人围着篝火,踏地而歌,唱起了世代相传的祝福歌曲:
“南山桐茂,北阪松苍。
新月皎皎,今夕映堂。
兰生幽谷,玉韫山藏。
伊洛汤汤,永誓不忘。
埙谐钟鼓,黍丰稷香。
惟天鉴证,琴瑟共扬。
山无崩裂,川永其疆。
螽斯振羽,瓜瓞绵长。”
歌声朴野而热烈,充满了生命的力量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混合着鼓乐之声、篝火的噼啪作响以及众人欢快的踏步声,仿佛连脚下的大地都为之震动。
在这片普天同庆的欢腾中,不同的人却有着不同的心境。
羲青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围,火光在她清丽的脸上明灭闪烁。她看着那一对身着红衣的新人,看着他们交饮合卺酒,看着周围人们脸上由衷的笑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涩与惘然。她想起砺那夜篝火旁灼热而期待的眼神,以及自己最终无奈的拒绝。一种清晰的认知浮上心头:如此盛大而庄严的婚礼,如此被族人与天下祝福的盟约,或许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这样注定要与星象山川为伴、行踪不定的人。她悄然握紧了手中的记录简牍,将那一丝悄然滋生的羡慕与失落深深埋入心底,目光重新变得清冷而专注,仿佛只有无尽的知识与观测才能填补那片刻的空虚。
伯益站在稍近些的地方,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由衷地为禹感到高兴。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欢歌笑语的涂山少女时,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岳卫营中那个名叫“凤鸟”的姑娘的身影。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敏捷机警,记忆力超群,奔跑起来像风一样快,尤其善于模仿各种鸟鸣兽叫来传递信息,为他的讯鸟驯养和情报传递帮了不少忙。他想起她明亮好奇的眼睛,想起她和他一起喂养鸟儿时开心的笑容,想起她学习辨认草药时的认真模样……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笑意爬上伯益的嘴角,但随即又化为一声轻叹。治水大业未成,前途漫漫,个人的情感,也只能暂且深藏了。
岳盾则咧着大嘴,笑得最为开怀,洪亮的笑声几乎盖过了鼓声。他用力拍着身旁同伴的肩膀,为司空终于成家而感到无比兴奋。看着眼前热闹的婚礼场景,他不禁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娶妻时的情形。那时他还不是威名赫赫的岳卫统领,只是部落里一个勇猛的年轻战士,婚礼没有这般盛大,却同样充满了真诚的祝福和朴素的快乐。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日夜没有回家看望妻子了,记忆中妻子的面容甚至有些模糊,只记得她亲手酿的粟酒格外甘醇,记得离家时她默默为他收拾行囊、眼中含泪却强忍不哭的样子。一股强烈的思念和愧疚涌上岳盾心头,他暗下决心,待东方水患稍平,定要向司空告假,回去看看家中的妻子。
皋陶立在祭台一侧,见禹与女娇饮下合卺酒,他紧绷的下颌微松,眸底闪过妻子生前温笑的残影 —— 那是唯一能触到他柔肠的人。又念及蒲阪的二子,心绪稍漾,随即敛回:治水司法重责在身,这婚礼是联盟之幸,他需守好律法,方能护得这份安稳长久。
当喧嚣的欢庆人声渐渐散去,燃烧的篝火也只剩下暗红的炭块时,禹与女娇终于在新布置的土屋中独处。墙角一支松明火把顽强地燃烧着,投下温暖而摇曳的光影,将新鞣制的兽皮床榻染上一层柔光。
空气中还弥漫着醴酒的微醺和烟火的气息。禹缓缓走到女娇面前,抬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她依旧覆着薄纱的脸颊。他的动作带着试探,也充满了珍视。女娇微微仰头,透过珠帘,清晰地迎上他的目光。三年前汾水畔的惊鸿一瞥,她年方十七,他二十有七,洪波汹涌间,那短暂的交集,却似早已在彼此生命中埋下了命运的种子。如今她二十,他三十,三年的风霜与各自部族的责任,悄然在他们的眉宇间刻下了成熟的印记,却也让他们眼底深埋的情意,在历经等待后愈发显得灼热而坚定。
他的指腹温柔地抚过她的眼睫,女娇轻轻阖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随即又睁开。眸中水光潋滟,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卸下所有重担后,不再掩饰的温柔与一丝近乎陌生的脆弱。他俯下身,一个迟来了三年的吻,终于轻轻落下。初时如春风拂过花瓣,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尽的珍视;继而,却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流终于冲破了堤防,变得深切而急切,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渴望与确认。
只有在这一刻,在这方属于他们的私密天地里,禹才能彻底卸下司空的重任,脱下被万民仰望的威严躯壳。他仿佛变回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青年,生涩而热烈地索求着妻子的温暖与慰藉。“女娇……我终于……见到你了……” 这简短的话语,泄露了那些他从不对外人言说的倦怠、压力与深藏的彷徨。
而女娇,则以掌心轻柔地抚过他因常年操劳而紧蹙的眉宇,掠过他那被风霜染就的鬓角,如同安抚一个历经漫长漂泊、终于得以靠岸的旅人。她没有多言,只是用温暖的怀抱和坚定的回应,告诉他,这里便是他的港湾。墙上,跳动的火光将他们紧密相依的身影放大、摇曳、最终融为一体,短暂,却炽烈如火。这一夜,无关天下苍生,不论洪水滔天。这一夜,只关乎禹和女娇,只是两个以性命相托、以誓言相系的男女,在注定的离别到来之前,贪婪地汲取着对方的体温与气息,确认着彼此的存在。
新婚的甜蜜时光总是短暂。不过数日,淮水下游便传来紧急军报,某处关键堤坝因连日被湍急水流冲刷,出现了渗漏乃至小范围垮塌的险情,情势危急。治水的职责重于泰山,禹必须即刻前往处置。
离别前,禹与女娇、涂山翳进行了商议。禹对女娇说:“水情紧急,我需即刻东下巡视险工,督促进度。前方险地,波劳奔波,你新婚伊始,不宜随我承受这般艰辛。”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柔和而坚定,“我意,请你先行前往我夏部族的故地阳城。那里是我族根基所在,我的伯母姒妪为人慈祥,几位堂姐妹也都性情和善,定能妥善照料于你。阳城地处中原腹地,交通四方,消息传递亦较为便利,日后你我联络,或治水事务需要协调,都会方便许多。”
涂山翳虽心有不舍妹妹刚刚出嫁便要远行,但也深知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安排。让女娇前往夏部族的中心阳城,不仅能确保她的安全,更能加深涂山氏与夏部族的血脉联系与相互了解,对于巩固联盟至关重要。他沉吟片刻,便点头应允:“司空考虑周全,如此甚好。” 老夫人拉着女娇的手,细细嘱咐着离乡远行的种种事项,眼中含泪,小妹更是眼圈泛红,依依不舍。
女娇此刻却显示出异常的镇定与坚强。她望着禹,目光清澈而坚定:“君以天下为先,以万民性命为重,我岂能成为君的拖累。阳城既是君的家园,自然也就是我的家园。我前往阳城,定当尽心侍奉长辈,打理好家园内外,让君无后顾之忧。我会在那里,静候君治水功成,平安归来。”
于是,禹率领伯益、岳盾等精锐部下,匆匆告别了涂山,奔赴淮水险工处。
而女娇,则在涂山翳亲自选派的一队本族精锐护卫,以及皋陶特意留下的一部分熟悉中原路况的岳卫的共同护送下,乘坐着轩车,带着她的嫁妆以及对未来生活的期许,踏上了西去阳城的漫漫长路。淮水在冬日的阴云下汤汤东流,女娇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在视野中渐渐模糊的涂山轮廓,将故乡的山水深深藏于心底,然后毅然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向西方——那里,将是她的新家,也是她漫长等待的开始,更是她作为禹的妻子,即将承担起的新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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