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三人赶至朔堂中部。
但见赌庄遍地酒家高筑,街道开阔车水马龙。华服游人与褴褛灾黎交织流动,一副绮丽又违和的怪诞画面。
尚晚青走在最前,在两列高楼华宇当中拐入一家不起眼的二层酒楼。海水不可斗量,店面不可貌相。酒楼里人声鼎沸,已是座无虚席。
迎面店小二热情谢客,“实在不好意思。诸位客官,小店已满。”
尚晚青大致一览,不着头脑评道:“嗯不错。”
“要二楼东南角雅间,酒要雪沫乳花,菜么…看着上。”
汤寻怪异地瞥了一眼尚晚青,扭头同白亦萧耳语道:“她是不是没听清…不是说无座吗?”
白亦萧轻轻摇头默然不语。
店小二僵滞原地,不说雪沫乳花酒一向是可遇不可求之物。这长久空置的二楼东南角雅间,听说自酒楼迎客初始就是明例禁止出入的,平常宾客根本不会注意。一般来说也万不会有人同时点名要这两样东西,此等情况实属罕见。
尚晚青也不急,“你们掌柜在哪,我有事要交代。”
临旁一位年纪稍长的店伙计连忙赶来,朝店小二一使眼色道:“忘了你要干什么来着,还不下去准备着?”
继而一甩汗巾迎道:“姑娘请看,柜台那位头戴深褐布帽的就是我们掌柜。”
又朝白亦萧和汤寻作了个“请”的手势,“二位随我来。”引了两人往二楼去。
尚晚青来到柜台,扬手朝着那个埋头书写的深褐色布帽一敲。
“哎呦!”穆云捂痛抬头,正嚷着:“谁敲老子…”
看清来人口中一个急刹道:“哟!原是掌柜的大驾光临。”
尚晚青一扫而过穆云手下账薄,“这个月进账不错。”
穆云不时拨弄着算盘,“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谁写的食谱。”
于是正当他的头又要挨上一记爆栗时,穆云极快地老实巴交道:“好,我闭嘴。”
尚晚青随手翻起一旁垒起的账簿,“尚记食坊如何了?”
穆云当即正色道:“您走后第二日,官府派人来查,不过很快没了下文。见您上月仍未归,于是食坊便被迫关停。”
“依您所言,我转至这间酒楼看店。”
一来江湖纠葛官府不好断案,二来应是靖南王府阻断了追查。
尚晚青道:“墓中进展如何?”
穆云悄声道:“距离竣工仍需两月。”
两月…尚晚青眼神幽暗些许,“时间不急,务求精细,以假乱真。”
“是。”穆云将账簿俨然合上。指下簿名曰《天工开物》,方才圈画的篇章为《五金篇》,手旁叠落两本分别是《杜骗新编》与《抱璞简记》。
穆云的手粗砺毛糙,微有细小狭长的伤口遍布指间,新旧交错。这是雕刻技艺精湛的一把好手。
尚晚青推开门时,汤寻和白亦萧正一左一右站在临街窗畔。
前者趴在窗栏上探头探脑一览闹市繁景,后者侧身倚在另一扇窗边目视遥处若有所思。
她不禁打趣,“二位这是在当门神?”
白亦萧回过头来,“来瞧。”
窗外之景实在太过熟悉。无需看,尚晚青脑中便已绘出白亦萧所见景象:与此地相隔不远的四座三层主楼,恢宏大气地坐落于东南西北四个角,以这扇窗子所能见的角度而言,刚好正对南楼的侧面,丰月楼内景一览无遗。
白亦萧若无其事道:“这样的距离,委实巧妙。”
尚晚青淡笑不语。
稍远便会超出视物范围,稍近即会在这列酒肆中显得突兀。匿于暗处,占得刁钻。
汤寻惊奇道:“欸,你们快来看!”
二人来到汤寻身后朝下望去。只见街头为首一人将锣鼓敲得喧天响。锣声似将人流向道路两旁拨开,后面车轮滚动,慢慢悠悠地驶出一辆华盖香车。
汤寻咕哝道:“好大的阵仗。”
“难道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靖南王?”
“想必客官是初来朔中吧。”身后店小二走进搁置菜肴。
汤寻直起身子,倘然道:“那又如何?”
店小二和悦道:“这是小郡主的仙鹤蓬笙车。”
“仙鹤蓬笙车?”汤寻眼睛往楼下一瞥,“除却比寻常马车大些,华美些,又有何稀奇?”
店小二看他一眼,见怪不怪笑道:“那客官就是有所不知了。”
“这仙鹤蓬笙车,细彩藻饰,精镂雕琢,不算什么。但见四角坠白鹤,鹤体中空,风动之时,恍若清啼合鸣。其车身丝弦罗列,车板下四座水缸,声乐空灵,传音二里而不绝。乃至世间,仅此一辆。但凭小郡主信手素弹,便是辉笙一曲。”
尚晚青虚眼辨认道:“这般精细活,合该出自白勺涧齐老之手。”
话语间,酒席井然备好,三人围桌而坐。
店小二道:“姑娘好眼力。只可惜八年前齐老先生西去,似仙鹤蓬笙车如此精巧的手艺,俱成世间绝响。”
“这小郡主素喜音律。靖南王便差人不远千里,求来这管弦乐车赠予掌上明珠。”
汤寻盯着酒席两眼放光,随手舀了一勺羹汤疑道:“小郡主…难不成还有什么大郡主?”
尚晚青听此发言倒是忍俊不禁。
店小二好心解释道:“客官惯会说笑。咱们朔州靖南王只育有一儿一女,便是世子和郡主了。”
“至于为何要称作小郡主…可要从当年靖南王妃自京都中甫返回朔州的时候说起。”
汤水入喉,汤寻喟然叹道:“这是什么汤?”
店小二睨眼一瞥,笑道:“鹌子羹。常有文人墨客称赞敝店菜色犹如九霄琼肴。”
汤寻趣道:“哈哈哈有意思!竟作比为天上佳肴,我倒要一一尝鲜看是否过誉。”
白亦萧唇角淡淡压平,“当年如何,愿闻其详。”
摆置酒盏之际,店小二飞速睇视一眼尚晚青,后者声色不经,素品茶香。
得此示下,他放下心道:“据说啊...当年王妃怀有身孕之时受诏入京。”
“碰巧从中甫回程途中临盆,因事出紧急只好在马车里诞下郡主。恰这当口儿,不知从哪里杀出一支叛军,突如其来打地护卫军那叫一个措手不及,顿时乱得人仰马翻。王妃连日舟车劳顿,身体虚弱,耗费好些时力郡主才得以诞生。那产婆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糊涂人,被动荡场面吓得慌不择路。王妃产后昏厥,彼时人人自顾不暇,乱军丛中没人知道她抱着刚出生的小郡主,究竟跑去了哪里。”
汤寻停下手中竹筷,“既是这样,那小郡主肯定凶多吉少…怎会?”
店小二道:“奇就奇在这儿,客官且听我慢慢道来。”
“话说两百护卫军护送王妃回到朔州时仅余十几残兵而已,小郡主在这场灾祸里不见踪影。随后靖南王在周边城郡到处搜寻,亦是无用之功。王妃因此终日郁郁寡欢,每每诵经念佛,进寺祈福唯愿郡主能失而复得。”
汤寻沉浸在故事当中,听得愣神催促道:“那之后呢,可有找着?”
“可不找着了。不然哪里有现在活蹦乱跳的小郡主?”店小二忍不住笑道。
“奇了,如何找着的?”
“有一日天寒路滑,正值隆冬。王妃一如往常去寺庙上香,出来后天凝地闭鹅雪纷飞,恐山路难行,于是在庙中厢房借宿一宿。半夜忽闻厉厉风声里,隐有婴儿啼哭。王妃出门查看,循着哭声,只见黑黢黢的天上一道金光乍现,照拂进门前结冰的水缸里,而那缸中冰上正躺着尚在襁褓中的小郡主。”
汤寻疑道:“金光?怎会有如此神乎其神的事?”
店小二道:“可不是呢。当年传的满城风雨,说小郡主是天降神女。老天帮忙找回来的。”
汤寻不解了,“即便如此,那如何能确认这名女婴就是郡主?”
店小二胸有成竹道:“嗨!那是因为小郡主自打娘胎出来,右眼眼尾就有一枚红色的小痣。”
“王妃便是见着这枚痣确认的。想来也是慈母之心感动上苍,若非天公作美,如何使母女在庙内重逢。”
“经此一难,靖南王与王妃为其取名凌霜。府中人人俱对郡主珍视非常,又因其年龄最小,故而称为小郡主。”
汤寻听完故事心满意足,目露艳羡叹声道:“这位小郡主运气真好,即使战乱遗失都能早日与家人团聚。”寻常不过的感叹里,有几分令人不易察觉的怅惘。
白亦萧垂睫掩了神色,尚晚青推盏道:“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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