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揭开酒坛蜡布。浅薄的酒香流溢四散,清清袅袅地盈入鼻腔,香韵绵长不绝。
不经意间竟有些醉人。
白亦萧问道:“这是什么酒?”
店小二将酒倾倒盏中,酒水流动好似乳白色的丝绸细腻光滑。末了,盏沿浮起浪沫般洁白透明的小泡。
尚晚青答道:“雪沫乳花。”
白亦萧道:“寻常酒醑以清为贵,入口醇酽品作上乘。”
尚晚青道:“反其道行之,亦未尝不可。”
二人话语间,汤寻已一杯饮尽。
“再来!”他仍觉不痛快,换了碗道。
店小二好言相劝,“不能再多了。”
汤寻撇过脸,目露少许惺忪道:“为何?”
“这酒饮者易醉不自知。初饮不可过多,要逐日递增才好。”
汤寻听后横掌抚眉,撑住头不再言语。
白亦萧见他如此,浅酌一口。
“如何?”尚晚青问道。
白亦萧如实道:“除了香气,没有别的味道。”
尚晚青莞尔,“那是你喝的太少。”
白亦萧依言又连饮两口。
“现在呢?”
执盏的手停滞半途,玉浆在盏中轻晃,白亦萧缄口无言。
...瓢泼的雨夜,血水蜿蜒着长阶流淌。苍云谲涌的天雷鸣掣闪,空际瞬时攀窜出数道蓝紫色的枝桠。天地间甫亮,纷乱的影里迸射出雪亮剑光。红色的,触目皆红...急遽的雨敲击手背,激起阵阵微麻的痛意。急遽的雨,涤荡不净面前渗进石缝里的血渍。眼前景跌跌撞撞地升起,天与地皆在倒旋。四面卷来干戈铮鸣的嘈杂嗡音,冲进脑内长久地盘桓回响,而后湿冷渐退,狭窄的过道里门扉骤然开阖,雨血浸透衣衫,在脚下干燥的地面上滴答积聚成小摊血洼。
厢房上座一人颓然盘坐,她伸手递出一件长条物什。衫袍抖动,“咚、咚、咚”几声抢地叩首,身后门闾乍破,跪在门前的白亦萧此刻看清她手中所握,是把锃亮的匕首。
“是不是初入口如置身云端,再回味却无迹可寻?”她的脸被黑雾隐去。
白亦萧眼睫轻颤,“我想,这便是它吸引人的地方。”倏尔抬眸,只见尚晚青那张桃花面上倾露出灰蒙的笑意,纵使姿容明丽也为之暗沉。
“人生如逆旅,悲憾似朝露。”
四周豁然大亮,手中盏稳稳落回桌面。
原本沉默着的汤寻突然一把抓住白亦萧猛然摇晃,“亦萧兄!我看见自己最幸福的时候了,好像真的一样。”
白亦萧微惊,下意识便想轰开他,倏忽见他半脸鼻涕满脸泪的模样。终是抬脚抵住凳腿,屈腿一伸,连人带凳推远了。
“最幸福的时候,何意?”白亦萧道。
尚晚青闻言心神一动。
汤寻眼神有些迷蒙,“幼时家父在庭前教我习剑...春光明媚的种种。一杯酒的时间,历历跃然眼前。”
白亦萧凝视杯中未尽的酒,“空具色香,而无味。饮之令人沉缅过去,情不自控。”
店小二疑道:“客官不知雪沫乳花的名号?”
“此间第一次听闻。”
店小二半信半疑道:“雪沫乳花声名远播,客官当真不知?”
白亦萧直视他道:“如非今日,我不会饮。”
尚晚青道:“若是旁人引你来,你不饮?”
白亦萧未作应答。
“有机会追忆往昔,是雪沫乳花声名远播的原因。”尚晚青道。
随即店小二退出门外,尚晚青继而道:“雪沫乳花出自我手,别号醉神仙。”
“对外说九年一遇,实则三年即成。择重阳佳节开酿,封藏槐花树下,经二载春秋更替,第三个重阳之日启封。斟满五百壶经销四海。酒效新奇,方已见闻。因而初问世,便掀起不小波澜。”
“如此来,目的是什么?”白亦萧裁酌问道。
“堆积期望,盈利高涨。为商者,图利而已。”
白亦萧听后眸光扫来却是不予置否,“我想知道酒曲原料。”话语稍顿断定道,“它能致幻。”
“你认为它和你遗忘武功之事有关?”尚晚青眼波微漾,一语道出了白亦萧的心中所想,“如‘十字披红’,如‘叶底飞花’...甚至还有‘揆古剑法’?”
白亦萧神情稍显郁悒,“总在危亡之际灵光乍现。不能制敌要害,反而徒增祸端。”
尚晚青微微点头,循序渐进道:“一年里,唯有重阳之日阳气最为盛重。有极寒之草务须放到这天以阳调阴,祛寒补炎。”
白亦萧蹙眉道:“什么草木属天下至阴?”
尚晚青答道:“稚惑草。”
白亦萧沉默少顷,“是去年冬,靖南王府遗失的那株?”
在聚义寨,她与宋文明对峙,欲借稚惑草扭转僵局。彼时白亦萧正当死战,二人谈话的内容竟也被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白亦萧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雪沫乳花三年酿成,稚惑草去年丢失。这其中无非意味着两件事里,肯定至少有一件是虚言。
“去年他们遗失的稚惑草确已制成酒曲,不过这一批还需等两年才能开坛。”尚晚青好整以暇。神情之坦然,似乎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前言后语间的漏洞。
“稚惑草源自琼梁,习性奇特,在别地很难存活,几不可见。早先游历时机缘巧合幸得两株,因物稀则贵,赠了一株给通判府的三小姐。后来靖南王过寿,通判将其作为寿礼献给了南王。”
听及此,白亦萧一目了然。逢年过节大小礼品被收纳库房,看管库房得失应属管家本职,可王府的库房却在南王寿辰当天公然失窃。出了此等纰漏,管家实难辞其咎。
不紧不慢地讲明这两件事的前因后果,白亦萧稍加联系间接佐证了她皆所言非虚。
尚晚青又道:“稚惑草仅能令人回忆过往,而非遗忘过去。这样的猜测,未免相差太远。”
“琼梁…”白亦萧沉吟道。
尚晚青已知在白亦萧眼中此事与琼梁脱不了干系。
“方才你饮酒时,可曾目睹昔日之景?”多想也是无用,她出言将思绪扯回。
白亦萧按下疑云,“有。”
“是什么?”尚晚青好奇道。
白亦萧摇了摇头,“待留日后,你若还想听...”
“再相告知。”
尚晚青看着人起身离去。走至门前白亦萧似是想起什么,刚巧偏侧过半个脸庞,“酒虽好,恐非为盈利。”
尚晚青觑起双眸,白亦萧从这个角度睨视而来,更显得蜂腰纤韧...竟令她恍惚萌生出一丝眼前身影婀娜的错觉。
“初进店时,门前招牌上的酒价标一斗三钱。这恐怕是天下最便宜的酒。”
随即房门闭合,屋内仅剩趴在桌前酣甜大睡的汤寻和尚晚青佁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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