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时分,留宿这座别院的所有人都集结在门口。
门前六辆驴车依次排列,人分两队护卫在驴车两侧。每辆驴车上放置着高大宽长的木箱,唯有排在末尾的箱子只有前面的一半大。
尚晚青不动声色地将这列箱子一扫而过。发现它们表面都搭着锁扣却并未上锁,与寻常囤积货物的箱匣无异。但箱盖与箱身的间隙严丝合缝,细看可见罅隙间紧密排列的微小锯齿。
尚晚青猜测道:都是不易令人觉察的机关箱。
想到出门月余积少成多累计写下的食谱已不再是能随身携带的数量,尚晚青拿定主意趁着赶集热闹的时辰还远没有到来,去了趟临近的一间杂货铺。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铺子里已然人满为患。绕了一圈,她相中一口规规整整的四方箱子。这箱子足有半人高,用料结实,箱体刷涂桐油,表面色泽光润,内里口深能装,心里暗自估价高不过四十两。
尚晚青找到老板问道:“敢问这箱子如何卖?”
杂货铺老板正被三四个牛皮糖客人七嘴八舌地缠的一个头两个大,不胜其烦道:“五十两!爱买不买,不买走人。”
尚晚青平和笑道:“我出六十两,稍后来拿。烦请为我留着如何?”
杂货铺老板怀疑自己一度被吵到幻听,转过身看了眼尚晚青又问一遍:“你说什么?多少两?”
尚晚青笃定道:“六十两。”
这一声报价让那几个缠着杂货铺老板的人一瞬间都安静下来,目光不约而同地瞅瞅箱子再看看尚晚青,一个个的表情仿佛就差把“傻子”两个字给写在脸上。
杂货铺老板正色把尚晚青上下打量一番,最终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道:“行,等你来拿。”
尚晚青便转身离去找到邱重。邱重正在路口食档为大伙饯行,看见尚晚青走来起身问道:“尚姑娘,有什么事吗?”
尚晚青开门见山道:“我有摞书随身抱着终是不便,裸露在外又易丢失受损。我观车队末尾还有一半位置,寻思着买口箱子装着,还望借贵车帮忙拉运。权当租用,租金好谈。”
邱重松了口气,笑道:“这有何妨?谈何租金,空着也是徒劳。不过书籍若是珍贵之物还是贴身保管为好。”
尚晚青轻笑道:“多谢。”
转而回到杂货铺,只见那几个人还在喋喋不休地纠缠着杂货铺老板。
细看四个人手里分别拿着锦缎,镇纸、油伞和烧酒。
千言万语为的无非两件事,好物稀和溢价高。
但凭他们歹说好求,杂货铺老板却是个软硬不吃的。
无奈之下拿着油伞的人狠心离去,拿着烧酒的人咬牙放下,现在只剩下拿着锦缎和镇纸的两人还在坚持不懈。
杂货铺老板脾气暴躁有恃无恐,他们砍价,他便抬价,砍一倍涨十倍。
岂料恶人自有恶人磨拿着锦缎的人脾气是个更暴的,令色积怒已久。
他本就身材魁梧,忽地面色一沉力臂猛地抓住杂货铺老板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将大腹便便的杂货铺老板像拎鸡崽子似的提起,杂货铺老板的两条短腿提溜着怎么也挨不着地面。
面对情势的陡然转变,杂货铺老板神色惊恐万分,他结巴着强撑面子道:“你...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然而打颤的尾音反而暴露他早已吓破了胆。拿着锦缎的人生得人高马大,他方才卑躬屈膝好言相求的样子有多低姿态,现在暴怒发狂的模样就有多激烈。
他咬牙切齿,几乎额头抵着额头狠声道:“我说二十五两就二十五两!你不卖也得卖!”
杂货铺老板嘴硬道:“你...你这是强买强卖!”
“我要去官府告你!”
他怒吼道:“你敢!看我现在就一掌打死你,让你去告!”说着他便扬起如铁板般的巴掌。
正要挥下之际,“为这三十两白银的半米岳罗绫担上人命官司当真值当?”一句疑问轻飘飘地从门口传来。
他猛然顿住,也就半刻犹疑后,看向尚晚青的方向忿然道:“老匹夫找来的掮客,待会再收拾你!”
手里的杂货铺老板突然剧烈挣动起来,嚷声道:“你别含血喷人,我可不认得她!”
尚晚青不理会这出闹剧,简述道:“五十年前岳罗绫产于洛海一带。因色鲜浓艳、花样繁多、以及特有的祥纹对称而闻名;又以经线起彩,纬线添花的巧技而独存。它还有个名字叫‘碧流溪’,是谓用作衣料清凉舒身,寄喻‘雾绡云縠’。非入洛东不可得也。”
他目光复杂,缓缓将杂货铺老板放在了地上。
“你知道岳罗绫...?”
“就在去年输运京都中甫的时候因葵江决堤走不通,布匹在库房积压将近一年,又在路上耗时一年这才流通到朔堂朔州城的地界。可今年琼梁产新布,各地布价疾跌。现下你手里的这条匀色暗淡,边缘捎色。以行价看不赚不赔只值三十两。”尚晚青将前因始末一一道来。
杂货铺老板站在一旁噤若寒蝉,眼珠子滴溜溜转溜着未能接上话。
手攥锦缎的男人垂头思索片刻继而愤愤不平道:“你识货懂货自是无可厚非,可这奸商他竟然抬价到八十两,欺人太甚!”
老板嘴硬道:“本就自由交易,你嫌贵就另寻别处买去。”
男人蓦然将布匹往地上一丢,气急反笑道:“我今天布也不要了,偏就打死你解气!大不了一命赔一命!”
杂货铺老板登时吓得不轻,脚底抹油抱头躲去尚晚青的背后。
尚晚青看着震怒的男人谈笑自若道:“不如我做个中间人,将这岳罗绫买下。然后三十两卖予你如何?”
男人费解道:“你这掮客甘心挨宰?”
尚晚青问道:“这岳罗绫你为何非买不可?”
“半米绸缎,既不能成衣也没法做鞋帽。”
男人颓然道:“今日是我妻儿诞辰,我积攒了半年银两想买来此物送她。”他脸上未名的柔情无声平复了方才暴怒的眉目。
尚晚青扭头问杂货铺老板,“我来买,你卖吗?”
老板眼下被人拆穿只想尽快了事,何况三十两他也并未吃亏,当即点头如捣蒜,“卖卖卖!”
尚晚青对男人道:“现在你给我三十两白银,就可以拿着岳罗绫回家陪妻庆寿了。”
男人嗫嚅着双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上来,沉默着将兜里的文钱碎银尽数掏出放在尚晚青白皙的手掌上。
他抱起锦缎道:“尽可数数,这钱银虽然细碎,但是整好三十两。”
尚晚青一扫而过点点头,他便怀揣锦缎出门去了。
全程在旁看戏,手持镇纸的文人这时上前试探着道:“姑娘通晓布匹,可能瞧得出来这物件儿现下的行价?”
尚晚青垂眸看了一眼道:“这对铜鎏双鸢尺,纹饰细腻,写意传神,雕工精湛应是出自溧岐奇居堂师傅之手。”
她伸手轻抚而过,“脂润光滑,用料奇佳,除却溧西伏脊山素产上品玉石,再难想出其二。你应听过有诗流云:‘白日万壑凿深山,草履踏破顾奇居。’说的便是它,‘凿山见光’一词称赞的也是它。”
文人忙扶了扶头上的方巾连声道:“不错,不错!确是如此。”
尚晚青继而道:“可惜去年溧岐天灾频降,多山崩繁地动,玉石产量骤减。今年京都中甫又新起以兽纽珍玩成风,铜鎏双鸢尺已不盛行。奇居堂真假参半,素有以假乱真的习惯,若是真品,现下这对双鸢镇纸左右三十两。”
文人钦佩作揖急道:“姑娘可愿也将它买下再以三十两卖给我?”
尚晚青点头道:“可以。”
文人大喜过望道:“姑娘真乃善人也!”
交付过后,文人问道:“姑娘博学多识,不知是何许人也?”
尚晚青谦逊道:“平平无奇厨娘而已。”
文人走后,尚晚青拢总将六十两交予杂货铺老板道:“还请核对数目是否准确。”
老板细数一番笑呵呵道:“对对,没错。”
尚晚青道:“祝生意兴隆,箱子我便抬走了。”
老板猛一瞪眼,“你说什么?!”
尚晚青好心提醒道:“六十两,买你的箱子。可还记得?”
杂货铺老板鄙夷嗤道:“你这是拿我的钱买我的箱子呢?”
尚晚青道:“不然。”
她环视店内一周道:“老板你自持奇货可居,实则物价不匹。虽人流客满,但一日内真正肯出钱的买家有几人,想必老板比我清楚。”
“这六十两虽然买走了你的东西但不是你的钱。”
杂货铺老板气极反笑:“不是我的钱难不成是你的钱?”
尚晚青坦然自若道:“先前那人盛怒冲脑势要杀你,遑论是否真的要打死你解气,难说你非死即残。后面那书生图利心切,未听我言,提醒他辨别真假,三十两买下你的赝品双鸢尺,你怎会不知。”
杂货铺老板一下哑了火,缄言沉默了。
“你报价高,盈利多不错,可若无人买则一文不值。”
尚晚青道:“平心而论,箱子价高高不过四十两,你我心知肚明。无论这六十两是买箱子,还是今日你免受无妄之灾,皆是稳赚不赔。”
杂货铺老板急地绕店踱步一圈,突然站定道:“这箱子你今日是拿定了?”
尚晚青但笑不语。
杂货铺老板面色沉痛地摆手道:“下次就算是我被人打死也求你也别进来了。”
尚晚青欣然应允,“没问题。”
临走时想起什么提醒道:“若是财力充裕,建议你请几个劳工护身,毕竟鱼目混珎是很容易罹难不爽的。”
在杂货铺老板恍然大悟的目光下,尚晚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箱子抬出铺子的时候,迎面遇见了魏长面。
魏长面左右一看,不得不正视尚晚青实实在在地看见了自己的事实,踌躇道:“呃...我帮你抬?”
于是尚晚青和魏长面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箱子扛上了驴车。
白亦萧正靠在车旁冷淡地扫来一眼,“奸商。”
尚晚青夷然自若道:“当一个人有想占便宜的心时,就已经半个身子踏入了陷阱。”
油亮的箱子隔在两人中间,白亦萧压眸示意道:“那这是什么?”
尚晚青道:“这是强中自有强中手。”
白亦萧漠然地将视线从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容上移开,转身走进了身旁的队伍。
魏长面抱来书,两个人坐在驴车上准备将书放进箱子里。
他打开了箱子,奇道:“欸!这是什么?”
“买箱子送的?”魏长面疑惑的目光下意识投向尚晚青。
尚晚青正低头整理着书籍,抬眸道:“什么?”
他伸手从箱底把那东西捞了出来,这是一个卷轴。
尚晚青却觉得这个卷轴非常的眼熟,随即魏长面将卷轴“刷——”地展开。
他不禁瞪大双目惊叹道:“好美的画儿...”
透过纸背,尚晚青认出正是昨日清晨书生手里的那副《寒山雪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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