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天昏地暗，厨房窗户大开，风吹进来，凉生肘腋，漫上胳膊，何芊只穿一条半袖裙子坐在餐桌旁，身上止不住起鸡皮疙瘩，伸手一摸，皮肤冰凉，饭后便不打算逗留，她跟馨如打了声招呼就要上楼。
楼梯口，不速之客一闪而过，一声“芊芊”，她猛然回头。
江为凛若冰霜，脸色晦暗不明，何芊没由头心慌起来，问道：“有事？”
江为：“有事。”
何芊跟着他走到房门口，叮叮几声，他解开密码锁，“咔哒”一下，屋内骤然亮起来，江为锁上了房门，又拉上了窗帘，何芊看他做完这些，忍不住问：“什么事？”
江为没吭声，径直往书桌走去。
何芊打量起他的房间，这是她第一次进来，环境跟她预想的差不多，简约家具，衣架上挂着的背心和粉色睡裤，整洁床铺，纯色床上用品，再是床头柜......
不对。
何芊眯起眼睛，确认了床头柜上的物体就是她送给他的戥秤。
很久之前，她出去玩，逛到古玩市场，随手买给他一件礼物，正是这把秤。不贵，也不在乎真假，何芊只是觉得很像他。
一件东西够不够重，肉眼看不出来，掂一掂，也不够准确，但放到秤上称一称，就知道了。戥秤从不偏袒，也毫不亏欠，公平严格，对谁都不徇私，除了对她。
最后她把视线放到江为身上，只见他双臂一展，把桌子后的书架拖开，一扇暗门显露出来，他接着坐下，在桌子底下摸索片刻，门开了。
何芊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尚未来得及理清思绪。江为从桌子上捞了一把手电筒，朝她伸手，说：“来。”
何芊迟迟没动。
江为站在书架旁，他把手放下，垂下眼睫，面似寒铁：“想跟你说的事情不能在这里说，你要是害怕、不信我，从酒馆过去也可以。”
话音刚落，他放下手电，正准备坐下锁机关。
“走吧。”何芊语气清冷，“我什么时候防过你？明明是你不相信我了。”
江为脊背笔直如松，他在原地站了会儿，又抄起手电筒，直接拽上何芊手腕，领着她进了密道。
一束光线照亮逼仄空间，整个通道很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物品，隐约有股地下室的潮味儿。
江为解释说这是以前镖局的防御机关，墙壁里的联动齿轮利用了鲁班术，何芊大致明白，很久之前江为带她从酒馆溜进镖局，也是走了些弯弯绕绕。
狭小昏暗的环境下，手腕上的力量是唯一可以信赖的支点，被绳子勒出的红痕已经淡去，新的红痕悄然而至，这红痕不在皮肤，而是深入骨肉，旁人无法窥得丝毫端倪，只有罪魁祸首知道，这红痕是对昔日亲昵的最后眷恋。
两人很快就到了另一扇门前，另一个天地呈现在眼前。
一张八仙桌，两个座椅各居两侧，隔壁一套书桌书椅，背靠博古架，书桌侧边是一竖四折屏风，微微聚拢，上面的图案看不清。墙壁贴满吸音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家具看起来都有些年头，却十分精致。
何芊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江为开口：“你被绑架，是因为他们想要一张藏宝图。”
何芊看过来，他继续说：“这张藏宝图，大概是沧澜历代守护的东西，但别的什么我也无从得知。”
何芊：“你知道绑架我的人是谁？”
江为：“不知道，查不到。”
何芊：“那你为什么休学？”
江为怔住，扯了扯嘴角，又低下了头，浓密睫毛在他脸上垂下阴影，细长一条，看不见任何情绪，他开口：“回来创业。”
何芊盯过去，语气冷淡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江为，创业是假，寻找藏宝图是真，对吗？他们在三年前就威胁你了。”
被她猜中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江为没打算隐瞒这些，坦然回答：“是。”
何芊：“所以呢，你找我来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得走。”江为终于抬起头来，“用不了多久万象就会被立案调查，先不说结果如何，起码该做的我们都做了。真相你也了解到了，老师被陷害的证据不好找，只能先到这儿了。至于藏宝图，和你没关系，你留下只是徒增危险。”
他说完这些，整个房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而且你已经有家庭了，你有自己的生活。”
“我也是活生生的人，我也有自己的情绪和尊严，你凭什么替我作出选择？”何芊颦眉，骤然抬高音量，周身气场冷到可以瞬间冻死一头牛。
江为：“我希望你过得好。”
何芊：“江为，你低估了我，也高估了你自己！”
为什么要拿她来威胁江为，何芊比谁都更清楚，她拍拍屁股远走高飞，就会过得更好吗？问题就会解决吗？她就会更幸福吗？
“这次不一样！”江为语气也急促起来，眼尾眼眶都带着一抹红，眉毛攒成一团。
何芊：“......那你呢？我走了，那你呢？！”
江为长叹一口气，垂头捂上了脸，何芊怎么会听他的，他早该想到。
一时间两人争执不下，房间顿时针落有声，诡异的平静充斥在两人之间。
何芊率先起身，袅袅婷婷走到他面前，淡黄色裙摆飘逸，搅动起潮湿空气，带着一股香气过来。
江为缓缓放下手来，凝视着她脚背上的青色静脉，不一会儿，他察觉到何芊轻抚上他的头发，她施力把他往怀里带，江为顺力靠上她的小腹，那里传来脉脉暖意。
他听见何芊的柔声细语：“当年是怕连累我，所以急着撇清关系？”
江为伸手虚环住她的身肢，低声含混道：“对不起......”
何芊一手搭在他肩头，一手摩挲他的后颈上的疤，卷翘的睫毛和扬起的眼尾都湿漉漉，她语气不愠不火：“你就会说个屁用没用的对不起。”
江为脖子登时烧起来，一路烧到脚心，烫得他浑身发颤，听着她平静的音调，默不作声接受审判。
何芊继续说：“你现在经连累到我了。江为，我恨死你了......”
江为默默咬牙，手一松，心一狠，冷冰冰说：“你在这里只会给我添麻烦。”
他的声音颤起来，带着一丝一缕的鼻音。
何芊的手游移至他的脸颊，把他的脸捧了起来，墨裁柳叶般的眼睛蓄满了水，他低下眸，睫毛垂落瞬间，一滴泪顺着滑下，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轻浅印记。
何芊手指擦过那滴泪，而后柔柔碾过，指腹与脸颊亲密无间，最后她拿手掩上他的眼，低言慢语恰似催眠：“我当然知道会给你添麻烦啊......可你不是挺享受的吗？”
江为仍仰着头，随后他感受到何芊的鼻息喷洒下来，可他什么也看不清，透过她的手掌，只能依稀看见房间里昏暗的光，还有隐隐绰绰的倩影和秀发。何芊的手很软，是温凉的，江为想知道，为什么她的手总是暖不起来？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想投降？
他喉结滚动，眨了下眼，睫毛扫在何芊手心，紧跟着她的呼吸从他脸上消失。
何芊松手了，等他适应光线后，她站直身子说：“回去吧。”
两个人吵不起来，从在一起的第一天就吵不起来。面对何芊的请求或命令，他只有接受的份。
何芊往暗门走，他默默起身，带她重回昏暗的密道。
手电筒的光照亮前路，呼吸的回声绕着光线转圈，窄小空间更显局促。两人开始爬楼梯，没多久，重见天日。
骤然变亮，任何情绪都无处遁形。江为独自把书架拖回原位，边拖边说：“过两天，跟馨如一块走吧。”
等收拾妥当，一切复原，他扭过头，发现房里已经空荡荡。
江为视线转落到书架上，《中国古代建筑纹样》、《中国建筑彩画图案》等等，一本一本靠在一起，他看几眼，微蹙着眉，又闭上眼追随起她的气息，轻吸一口，刚才的依偎恍如梦寐。
雨势依旧磅礴，刹那间闪电一晃，紧跟着雷声乍响，他睁开眼，梦醒人空。
...
夜深人静，春雨淅沥绵绵，江为上楼，躺椅处有人回头，朦胧中，何芊只露一双圆溜溜的眼朝他看过来，他鬼使神差地上前坐下。
何芊：“怎么还不睡？”
“去后院看了看排水。”江为如实回答，又反问她，“你怎么也没睡？”
“睡不着，不行吗？”
何芊语气闲闲，瞥他一眼，察觉到他在笑。
何芊又问：“自己做老板是不是很操心？”
江为：“还行，习惯了。”
“以后你什么打算？”没头没尾的问题，不知道是问沧澜还是问他。
江为想了想说：“就这样，也很好。”
何芊点点头，说：“我要回去睡觉了。”
江为把她拦下，快步回到房间，又很快出来，递给她一个吹风机：“这个静音，吹干头发再睡吧。”
“那你用什么？”何芊看一眼他潮湿的头发。
“快干了。”江为抓一把头发，不甚在意道，“短头发干得快。”
何芊没说话，接了过来，小声道谢，回了房。夜雨敲窗，他在躺椅上坐到下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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