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只剩三分之一,袁成复走得慎之又慎,刺客却一直没再现身,就这样奔到了甘州的最西头,怀安。
张家坪近在眼前,若是刺客仍暗中跟随,他们不能给别人平添麻烦。袁成复便找了跑腿的代送封问安信,继而得知朱华一行人已经转头去了巴彦,走了不足半月。
“客官,张氏还说,你要是不方便来家作客,她想来城里跟你见一面,问你可方便。”
这可把袁成复问住了,立时忐忑起来。理应见一面,也理应是自己上门道个明明白白,却要让朱华的母亲再跑一趟,真是惭愧至极。
袁成复想了半天,没敢答应,跑腿儿的伙计等得有些不耐,袁平裕跳了出来,“见!我要见姥姥!”伙计于是笑嘻嘻接了袁成复掏的铜板,吃饱饭喝饱水,又上马往张家坪奔去了。
“小叔,你都追到这儿了,还会不好意思!”
“那能一样?”袁成复辩解道,“你让我主动说,我有准备,人家一来,我不就只有问什么答什么?我哪儿还有底气。”
“姥姥都愿意来瞧你了,这肯定是姑姑都跟家里人讲了。”
“你怎么叫得这么顺口。你不是喜欢兰姐姐吗?”
“所以我叫她兰姐姐啊。”袁平裕一脸理所当然,“兰姐姐那样好,你却不喜欢,自然是我的姐姐。还有,丁瑛能喊嫂子,我喊声姑姑就不行?哎呀,小叔,你既然喜欢,就照实说呗,爷爷都放你出来找人了,他都不在乎,你还怕姥姥不同意?你这样条件的,打着灯笼都难找。”
“停停停……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袁平裕学他抱起膀子,哼哼两声,意思他小看人。“我不知道,你知道?反正你跑这么大老远,不就是图跟她在一块儿?我跑出来,就图个高兴。”
所以还担心什么呢?袁成复说不清楚,感觉这比突然让他替了大哥的活儿还难说清楚。天命难违,做就做了。但自己的事就在自己手里,怎么做都对,怎么做又都不太对。
估摸着张氏到县城得中午,都说听海楼的饭菜很不错,袁成复就去要了个小间。酒楼最近生意一般,价格不算贵,可惜不管住,要么他还能直接安排张氏住在这里,安全。
第二天送信的先骑了马来找,说人驾着驴车走北城门。城门各色人等都有,可怎么找人。袁成复瞧见有个妇人从车上下来,到不起眼的地方摸了只金簪插在发髻;张绢把衣服上荡的灰尘拍干净,看一圈,发觉那一手提剑一手牵着孩子的后生。俩人眼神一碰,相互一笑,便对上了人。
“真是叫你们破费,听海楼开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沾光来这儿吃饭。”
“张姑说笑了,没赶上您同李大侠的喜事,请您尝尝鲜,也算小辈一点儿心意。”饭菜一样样上齐,按之前吩咐的,分量精而少。袁成复也先了解了这各式饭菜的特点,得以不时穿插两句,给张绢讲解一番。
张绢始终是笑着的,年龄到了,却不显老,高高兴兴地听袁成复讲,也问问他一路过来艰难与否,直夸他带着个孩子还这么稳当,当然也不忘夸夸袁平裕听话懂事。
袁平裕吃饭安安静静,想吃的菜由袁成复给他夹,不用他起身。大人谈起自己了,他才说话,“姥姥,你怎么不吃肉。”
“那么精巧,怪舍不得的。”
“姥姥你放心吃,如果不喜欢,叫人换一盘就是了。小叔路上可节省了,我都没吃过几顿好的。”
张绢于是挑了块鱼肚子放在他碗里,“那你多吃,正长身体。”
“谢谢姥姥。”
道谢是乖巧,袁成复却发现给他碗里夹的饭菜都见下,就那鱼肉还在下面搁着,于是新给他夹了筷子鱼,再顺手把之前那片夹走吃了。
慢慢悠悠,终于说到正题。
“我来,就是好奇,瞧瞧你的样子,其他的不多说,那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往后你愿不愿,或是丛然后不后悔,我都操不了心。兴许我一句话,便成了你们的业障,这是任谁也不愿见的。我本来很忧虑,怕你不会来,昨日接到消息,心里着实感动,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大人了,比我们还有担当。”张绢笑着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张叠得整齐的手帕,“丛然说了,你要是来了,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瞧见小叔接了帕子,颤着手打开,又小心叠好放起来,袁平裕在一边儿偷笑着嚼饭。
张绢又道:“我跟亲戚一起来的,不用操心我的住处,不给你添麻烦,明天我们再买卖点儿东西,就回了。我想你在这儿等,也不是个事儿,倒不如先回去,等丛然回来,再叫他们去找你,京城反正是去过,他们也不怕。路上千万小心,我回去也在佛祖跟前给你们拜拜。”
把张绢送走,站在听海楼门口,袁成复又拿出手帕看,袁平裕帮他抱着剑,吃饱了开始犯困,拽着他衣服让回客栈再仔细看。
这时又从酒楼出来一拨食客,应是本地豪绅,穿着都不普通,老板出来送的。打头告辞的人年纪长,胡子飘飘,腰杆挺直,腰上挂着块夺目美玉。这人目光偶一扫到路边的袁成复,不禁多看几眼。“小兄弟,我看你竟是有些面熟。贵姓?”
袁成复已是拉着袁平裕走出了几步,听见这话又回头,有些奇怪,但还是行了礼,“姓袁。”
这人便哈哈笑起来,“袁公子近日若有空,赏脸到老朽家中一叙?”
听海楼的老板见人疑惑,接道:“少侠不必多虑,这位是我怀安县令,胡大人。”
事儿就是这么巧。袁成复到了怀安确实得拜谒这位胡大人,昔时袁素洗的好部下、老朋友,胡雎。
袁成复领着袁平裕到县衙后堂拜谒的时候,前脚进门,后脚哗啦啦下起瓢泼大雨,天边却还是明晃晃的。
看袁平裕望着稀罕,胡雎就跟袁成复提议,他们在衙里说话,差人带着小的上城门楼望望。袁成复有些犹豫,不敢放人离自己远了。胡雎伸手到廊外接了几滴雨,笑着说:“你当我为什么叫你今日来?”
袁成复一愣,遂朝人行了礼,全听安排。就胡雎此人,杨励山对他有过一番转述,“他若是能猜出你所为何事,就如实相告,若是装作糊涂,也就罢了。”
胡雎招来随从吩咐一番,请自己的夫人来带袁平裕。袁成复瞧胡夫人打扮寻常,却持着把京城少许高官家里才有的红里青面伞,临走又跟胡大人拌了几句闲话,心下不免稀奇。
“叫贤侄见笑了。”廊下没了旁人,四方的木板桌上放着壶刚从井里提上来的凉茶,胡雎笑着看袁成复倒茶,“内人这么多年还是一身粗鄙习性,平时就好侍弄一分薄地,再做做饭。”
胡雎毫不避讳地向袁成复说起自己与妻子的趣事。永兴皇帝第一次亲征之时,胡雎甚是年轻,在兵部随行的一班人中也显得出色,颇得几分帝王赏识。粮草之事早有计划,如遇缺空从各州调配皆有备案,但天不遂人愿,运粮路上连连大雨,折损颇多,叫大军等得艰难。
昔时胡夫人之弟应征入伍不幸死于战场,她闻军中有位女将,便来投军一报血仇。虽无上阵杀敌的本领,在伙房帮工也帮了大忙。妇女心细,精打细算不敢浪费。粮食越发越少,旁哪营的士兵偶然瞧见他们做饭时用的粮食多,以为是他们多要,营地里就起了争执。分管的部将又不好跟下边人说缺粮,简单劝了几句,让胡夫人营里拨了两包粮食给别人,这事儿就算了。
胡夫人越想越气,想找人评理,伙房的弟兄都劝她,算啦,估计是上面缺粮不好开口,他们平日挨的骂也不少,给就给了。她自己打听到当时负责购粮的胡雎,寻了好几日,街面上逮着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胡雎日日想着怎么同皇帝交差,这忽然被个不知哪里出来的泼妇指着鼻子骂,火气蹭地冒起,不顾下属阻拦,倒抛开斯文跟人对骂起来。
这不光叫胡雎的下属吃惊,也叫袁成复吃了一惊,而后便跟胡雎一齐笑起来。胡雎说:“又停了几日,国库拨出了钱,粮草的事算是彻底解决,她由人领来给我道歉。我都叫这事儿给忘了,这一想起,也臊得赶紧跟她赔礼。一来二去,我俩就认识了。”
“胡大人后来不与圣上回京,可是因为夫人?”
“差不多吧。她不愿意去京城。你说说怎么有人不想享荣华富贵呢。我劝她,她反而劝我,说我本也是凉州人,这是因为打仗回来,往后若是不能再回,心里不会想吗?这就叫我动了心。最后她使了个小花招,让我抓阄,抓到哪个地名去哪里,实际上啊,她写的都是甘州。”
“可大人那时已是侍郎,就这么,被‘诓骗’了?”
“说不上说不上,我能猜到。”
“这……大人当真会算上几分?”会算的袁成复到现在只见过师父和师伯两人,他自己学的连个皮都不算,那京城的孙老鬼他也是只听其名。若是打仗真得借几分天时,他是不是得想法把师弟给骗下山来。要是那样,师父肯定要将他扫地出门了。
“殿下说笑,那倒真是拿来诓骗人的了。哪儿有那么多不劳而获的好事。否则,这天下还会换了又换?”胡雎笑着摇起蒲扇,“当年圣上与我做约定,要二十年后故地重游,如今已是二十又五。我若是会算,就该想到等来的不是圣上,也不是太子殿下。”
看袁成复点头称是,胡雎又问:“殿下一路走来,可有什么想法?”
“听了大人的故事,更是觉得远征绝非易事。粮草兵马之准备,需时良久,此间亦足够金人做好应对准备。所以如无必要,还是不兴此举为善。”
“看来殿下的主张和太子一派有些相似。”
“确实如此,杨相也是此意。”
“可惜我不得与丞相见上一见,细细算来,我与他倒是先后为官。只是我早早入朝,而后在此退守半生,他则是步步登天。”这杯茶换成了胡雎给袁成复倒,“河西,是块宝地。有了河西,中原才是中原。只望胡某届时还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茶喝完了,雨也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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