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怀安又蹭了几天好吃好喝,袁平裕恋恋不舍地跟新认识的县令爷爷挥了挥手。他们身边还多了个人,是听海楼的秦老板。可这老板一出县城就没了之前笑眯眯的和气样,板着个大圆脸,默不作声伴在袁成复身边骑马,唬得袁平裕路上都不怎么敢说话。
袁平裕也不明白胡爷爷怎么就同意小叔接着去金国寻人。那可是敌国,明面上不得来往通商的,万一被人捉到,真成了羊入虎口,哪儿还有活路。但是他心底再不乐意去,也得梗着脖子去,刺杀的事都经了,不就是去草原嘛,绝对不能让人小瞧了自己。
也不知道草原什么样,金人又是什么样,怎么总是要南下,过了黄河又过长城,千辛万苦也要到关内呢?书里写的连天绿草,总该比这漫天的黄土好吧,下起雨来浑身的泥点子,恼人得很。
那日在城墙,放眼望去倒是难得干净澄澈,尘土都沉在了地面。顺着黑河,他甚至能看到对岸的几处村落。带他的姥姥跟他说,河上本来有渡口,现在都废弃了,不过早晚还会热闹起来。是呀,他也觉得,哪能因为一条河就分开了地界,又不是黄河,楚河汉界他是不认的。
往东折返了一段路程,到了兰州金城,临近黄河,赶路就水陆交替。水情好就乘船,有时候也不是船,就是筏子。每每黄河的波涛拍上来,袁平裕即便紧紧地扒在袁成复身上,也是吓得嗷嗷直叫。
遇见撑船的是一老一少,少年比袁平裕大不了几岁,身板还不如袁平裕壮实,只穿条裤衩站在浪里,全然不怕,眼里反而都是急流勇进的兴奋。“小子!你敢陪我站一时,我就佩服你。”
袁平裕还真哆哆嗦嗦站起来了,浪头过来,袁成复赶忙去抓他,被一把挥开。撑船的少年来拉他倒接了。水声大,说话靠喊,少年在他耳边喊,“你现在再仔细看这水!水不浑!那浪里可是有不少鱼!”专注着找鱼,袁平裕一时也忘了哆嗦,伸着脖子找,“在哪儿?!哎哎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惹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已是末伏,他们到了沅与金在北地的分界,定远县。即便离金国都近,定远跟怀安还有些不一样,怀安的河对岸有人住,两岸的人就这样时时望着,来往就来往吧。定远往北,是贺兰山和黄河相遇,这个狭窄的口子就成了唯一的交通要道,两地的把控都不能说不严。当然,这难不住商人,秦老板在几家客栈和城门口转上几圈,事情就办妥了。
秦老板的任务完成,临别之时,袁成复交予他一只装了一沓文章的竹筒,请人带给胡雎,再由胡雎派人送回京城。
这些文章他写了有些时日,走旱地歇在旅店的时候,夜里挑灯涂涂改改出来的。袁平裕起先不适应有光睡觉,非要等他写完了一起休息。奈何白天太累,等着等着,亮光也都是小事了,反正人一直在自己身边,小孩儿睡得照样香。
他本来是想把自己的这些记录和看法直接由定远的驿站一路送到京城,又想起自己身上如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还是得绕上一圈。
一路板着脸的秦老板接了竹筒朝袁成复一抱拳,和气的笑容重回了脸上,“秦海定不负重托。二位客官,咱们后会有期!”
草原同行的是个小队伍,只有五六个人,等下了船,码头上接应的却是个少年。那少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杵着根木棍打瞌睡,被码头上挎着刀的人喝骂了几句,才领着队伍走了。
瞧这少年穿得不错,头发却乱蓬蓬的。别人问他:“穿着干净衣服,挨着水,怎么不梳梳头。”他说:“不是自己的衣裳,懒得梳头。”“那你自己的衣裳啥样?比这还好?”“那自然是好,我自己一块一块补的。唉,还是当个叫花子舒坦。”
袁平裕听着不理解,不用他问,小叫花自己来找他了。“我可第一次见队伍里带小孩儿的。你胆子大,你爹……应该不是你爹,他胆子更大。哎,兄弟,我带他到队伍前边玩儿去,你看行不?”见小叫花颇有自信地拍拍自己的木棍,袁成复笑着点了头。
“哎,小孩儿,你们来这边干啥?”“别叫我小孩儿,我有名字。”小叫花就叫了袁平裕小袁,轮到说他自己的名字,他嚯嚯笑了,“名字,我没有名字,别人一直叫我小叫花。”“你既然做了引路人,怎么不给自己起个响亮的名字?”“我挺喜欢‘小叫花’的。我现在是个带路的,实际上我还是个要饭的。”“跟谁要饭?我们这些需要带路的吗?”“都有,还有让我给你们带路的,还有老天爷。”
袁平裕似懂非懂点点头,他不太明白自己的本领和要饭有什么关系,一直以来教给他的都是,只要自己有本事,别人就不会小看他,就会信服于他。“嗐,知道你不懂。你肯定也想不到做个小叫花多自在。”这说得袁平裕更迷糊了,要饭的怎么就自在了,他刚刚那意思不还是自己不痛快。
小叫花就把话转回到最开始的问题,袁平裕说他们来找人。再仔细一问,哟,真是巧到家了,要找的人就在巴彦城里!
这天降的好消息叫袁成复当晚睁着眼看了一夜星星。从中州到此地,他一时都未敢松懈。此时望着夜空里成带成缕的星星,他片刻地丢下了帐子里睡得香甜的侄子,而去勾画那不存在的鹊桥。白日里小叫花跟他说了许多和朱华有关的事,说他们是怎么在沙漠里、在草原上行走,也说他们一行人在一起有多么快活。
真好,想着想着他就笑了——跟继父、跟朋友一道走江湖,快快乐乐的,无忧无虑,母亲在家里等她……哦对,还有自己带着个小屁孩儿千里迢迢寻她。他自己呢,也是的,旁人都在帮他,受点小伤算什么,是平裕这个小孩儿拖累他了?也没有,真是难为平裕这众人手心里的宝贝陪自己颠簸了一路,给他破了不少闷。
直看到星星淡去了,墨蓝的天逐片地褪成了浅蓝。浅蓝之下,连绵起伏的绿地仿佛有了尽头。
离巴彦越近,小叫花同袁成复说得越多,一是有朱华等人关系,二是见他与胡雎熟识,再一个瞧他身形,觉察着也是个好手,想叫他帮自己一个小忙。“这世上人情往来,我们丐帮常帮人,也常请人帮忙。”
帮什么忙呢,帮他戒酒。都说石记的酒好喝,他是上了当了。谁能想到这酒喝了会上瘾,好似能忘却一切烦恼,正在畅想,酒却没有了。非得你同意给他们做事才行,否则就生生馋死。
袁成复奇他小小年纪怎会喝酒,又打趣他一个向导还有被蒙骗的时候。他颇不好意思,那上酒的侍女漂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说话也好听,就忍不住又多喝了几杯。
“啊呀,坏事,我酒品虽好,也记不得当时醉了可有乱说话,这怎么对得起胡大大悉心教导。”小叫花满是懊悔,说什么这酒也要戒了,身上酒葫芦当即摔个粉碎。
香味儿升起,钻进鼻子真是奇异,袁成复忍不住打个喷嚏,见袁平裕好奇拾的碎葫芦里还有一勺酒液,赶紧叫人把东西扔了。
酒香能在袁平裕手上残留许久已叫人纳罕,小叫花酒瘾发作的情形则是骇人了。夜里已不热,小叫花在帐外脱了衣服却觉得燥,喝了许多水仍不解渴,不多时掐着自己喉咙以头抢地。
同行人皆吓成一团,袁成复把袁平裕轰进帐子,一手握拳,一手成掌,猛一喝,冲向小叫花。
小叫花被拳风一激,顾不得抓心难受,从地上弹跳而起。瘦小身躯再一钻,从推来掌下走过,只是眼前之物皆成重影,难定身形,被袁成复掌势往下简单一压便摔趴在地。
袁成复紧跟点穴将其制住,抬回帐子,不想竟只管一时。兴有一个时辰,小叫花头嘴又忍不住抽动,喉咙里挤出声音,要酒。
想起白日小叫花跟自己说的事,袁成复便转述一试,食指在人面前晃晃,引视线聚到此处。“小叫花?嘿,小叫花,你听我说,酒,哪比得上烧鸡。你最爱的明明是烧鸡。你忘了,小时候没饭吃,路上掉个没啃干净的鸡腿,那两口肉,你可是念了整十天。后来胡县令带你去了怀安,桌上那么好的烧肉不吃,把一盘烧鸡吃个干净。你想想,县令啥时候短过你烧鸡吃,胡夫人还会卤鸡爪,怎么,你不想回去吃?”
袁平裕从帐子边薅了枝草叶,也挺香,拿到小叫花鼻下,“叫花子,闻闻,鸡腿儿,你可千万别有事啊,把我们带到地方,莫说一百只鸡,往后我叫爷爷专找人给你养一院子鸡,再找个会**的厨子,每天变着花样给你做。”
也奇了,小叫花的自语变成了鸡,身体不再抽搐,眼神也逐渐清明,就是口水流了一地。
这一夜有惊无险过去,第二日启程,没人注意帐下被踩得乱糟糟的草里,有片叶子变成了红褐色。
就这样,靠着说鸡,还有京城见识过的美食,到巴彦城边,小叫花愣是把酒瘾捱没了。
城门管得不严,这让袁成复有些意外,不过看看那盘查行人的城门守卫相貌,和陕甘之地汉人的长相不无相似,民间这种私自的往来也都说得通。
路上走着,没看到更多明显金人长相的人,倒是很多人穿着打扮、行为举止显然与中原不同了,因而即便相貌特征仍在,也不觉得他们还是汉人。
等小叫花把一行人送到了客栈,袁成复迎面碰上一个高壮的汉子。这人挎着刀,恶狠狠地盯着小叫花,见小叫花同他离得近,看他的目光也不客气。袁平裕扯紧了他的手,意思是快走。他装作没看见这凶神,和颜悦色地一边拉了一个孩子往饭桌上坐。壮汉没想到他就这样越过了自己,瞧瞧他背后的剑,思量一番,掀了帘子跟店老板交代几句便离了客栈。
听小叫花说这南城的客栈要么归石记管,要么老板同石记要好。能在官家眼皮底下弄这一式,这石记自己恐怕就是官家的。想到这儿,袁成复倒不再担心会和人动起手来。
袁平裕吸溜着面条,几次抬头又低头,眼神直往袁成复背上瞟。袁成复摸摸他的头,摸出一手汗来,“别瞎想,安心跟着我就行啊。”
第一天刚到,就在店里歇息,哪儿也不去。小叫花没事儿就从店门口往外张望一番,却啥也没瞧见。过了一夜,伙计慌慌张张来说有匹马倒了。可是那马还分明有气,躺在地上,头一动一动的,也不叫,就直愣愣往前看。小叫花凑到跟前,不知道怎么想起一闻,就闻出一股熟悉的奇异的发酵香味。
得,袁成复叫来客栈的老板,让人帮忙去问问一个小叫花值几匹马。谈一个小叫花,不如来客栈谈谈这酒的生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