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十八章

夜里下过雨,石板左一处右一处还积着水,映着天上厚厚的云。戴晓兰第三次进宫,被特许由马车载到内城。下车的时候,她紧紧抓着丈夫的小臂,面上苍白,手心是冷的,不知是坐车晃的,还是紧张。

引路的内卫黑巾裹发,一身黑衣,腰佩长刀,不近看倒瞧不出是女人。似是瞧出她的不适,行了礼又善意一笑,说路不远,念及王妃体质,陛下皆有吩咐。

宫殿众多,戴晓兰已经忘了上次去的是哪座。跨进大门,环顾四周,瞧见孤零零几棵松柏长着,莫名叹了口气。

绕过正殿再往里走却是一片小竹林,从小径穿过,又看到几件随意摆着的半人高大水缸。走近看,水面躺着莲叶,莲叶盛着一大滴露水,几尾锦鲤在下面静止地悬浮。

恍然听到一声蛙鸣,丈夫扯扯她的袖子,在耳边小声唤她,她慌忙抬了头,看到几步开外一丛槭树旁边站着的燕王和汉王——不,现在要称陛下了。

她行了礼,院子里有长条石凳,宫人早已备好软垫请她坐。她愣愣地看袁成复走到自己身前,微微笑着,从袖中拿出一只精美的锦囊。

“丛然做的,可是赶了好几天工,比不上二哥送的,也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

顺着袁成复的目光,她这才注意到那女官并未离开,不知何时已隐在屋檐站着。那女子又笑着朝几人行礼,笑容带着羞涩,而后再次隐匿了踪迹。

丈夫替她谢了,她摸着锦囊上的牡丹绣花,摸出袋子里应是双袖珍的鞋子。

风轻轻一吹,眼睛有些酸涩。她再抬头看那和两位兄长,也是两位臣子交谈的人,绾发的金簪锐利,一身鸦青织锦衫袍,那块玉环稳稳地垂在腰间,一手背着,一扫往日无谓的神态。

她本该留意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瞧见石凳飘落的翠绿竹叶,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宫变的事她听袁成梓提过,她也有意打听,但更多的细节丈夫就不欲再说了。不是什么好事,何必叫你烦心呢,袁成梓这样跟她说。

的确不是好事,逃不过兵戎相见。可为什么突然就走到了这一步?楚王想必蛰伏许久,袁成复除了一身武艺又有什么?不说朝臣,老皇帝若真要传位于他,为何不早早将德妃扶为皇后。他这心思显然不在宫墙内的人,怎么又决心搅这趟浑水。那身姿矫健的女侠,竟也愿意陪他入了这被戏称为帝王走狗的大内。

她又想起小小的袁平裕,想起小儿的鬼精灵,想起琼花树下的热闹……他们的至亲都少了,袁成梓好像没有太多的感情波动,老皇帝死了,是松一口气,长兄死了,惋惜过后倒是隐隐的期待。

“原先以为父皇对老五最好,兄弟五个,只过问了他的亲事。他不愿娶就算了,闯江湖又请江统领暗中护着。从小到大,他哪有不如意过。”得知袁成复继位,袁成梓好像没有不满或者嫉妒,话里都是戏谑。

她问:“如果不是汉王呢,是楚王?”

袁成梓一时沉默,却巧妙地转了矛头,“这得问三哥。”

嫁人前,她不知道四皇子和五皇子相互看不太顺眼。往扬州的游船上,她不自觉流露出的对江湖侠士的憧憬向往,引得二人诗文争辩,那时也只当单纯的文学交锋,让她有棋逢对手的快感。如今又提起宫变的主角,她才意识到袁成梓向来觉得那只知舞刀弄剑的弟弟远不如他。

她忍不住笑了,笑声也惊醒了自己。手里的竹叶被她卷来卷去,渗出汁液。太阳晒着,手也暖了。以为过了很久,看几个男人的神色,好像还不到盏茶,但话已说完了。

出宫回程,戴晓兰问袁成梓他们都说了什么。说是等她生产完、安定了再回封地,怕出意外,还在戴府安排了人手可以及时和宫里御医联系。却不限制燕王的活动,只希望他在京城等一时,好带上牡丹花种回去。

不似丈夫不忿,戴晓兰打开锦囊,拿出可爱的小鞋子在自己腹部踩踩,又举到丈夫眼前晃晃,笑容不见忧愁,说,挺好的。

袁成复没在养心殿住,即便对崇德宫有所留恋,也住不得了。太子走了,按理王芷要带着袁平裕搬出皇宫,袁成复摆摆手,让人继续住,仆人配置也都按原先不变。他自己找了处不大不小的院子,是前任皇帝看书学习的雅地,但水缸里的红鲤他还没顾上数。

他也没想到继位之初事情如此繁多,倒不是朝中之事,朝事有丞相,并不着急,而是日日和礼部、内侍打交道,守孝、典礼、祭祀等等。等说到前朝后宫,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亲口告诉自己的母亲。又说到袁平裕,他想起穿着孝服的孩子跪在棺柩旁,他就在身边,小儿瑟缩着不愿正眼看他。

唉,一件一件来吧。

送走两个王爷,他去找母亲。这时再在宫里走,身后时刻就有了人。

跨进门,母亲还是在牡丹花旁早早等着,他行了礼,母亲扶住他的小臂,虽然笑着,却忍不住滴了泪在他手上。

“母亲,不高兴吗?”

李蓉握着他的手,也握着那块玉,“你回来这么几年,跟娘说过几次对往后的畅想,娘亲好像还没跟你谈过自己。”

“你爹恐怕没跟你说过你的名字怎么来的,你可能早就猜出来了。我字复蓉,他没再找一个带木的字。”

李蓉笑笑,语气里是怀念,是感慨,“那时候真的爱啊,明明知道自家在军营颇有威望,还是不顾一切想要嫁给他。他也给了我别人从未有过的宽容与宠爱,几个妃子,没人敢像我一样跟他吵架,毕竟没生孩子的时候,他可不一定打得过我。后来父兄明辨时务解甲归田,也是为了我吧,我呢,也把你送上了山……孩子还是很重要的,我心里牵挂的都是你,就这样慢慢淡了。

“在宫里这么久,探亲的次数屈指可数。一个人能干什么,看书写字,当年的经历与思索,也早已写尽了。你不想在宫里蹉跎,想到外面潇洒,我都替你争了。为何你突然变了心思,不须问,我都理解,我也信你跟朋友兄弟一起,能做好该做的。

“只是我年纪大了,不知还有几年,他走了,我顶着你替我追封的后位在宫中干什么呢。我又不信佛,已然杀了恁多生,求佛祖饶恕罪过吗?倒也不用那么虚伪。我还求什么,熟悉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只想归家了。”

“娘!”袁成复哪想听到这样的意愿,一急又咳起来,眉头紧紧皱着,“……娘可是怨我?”

“怨什么?各有各的选择罢了。你跟省春谁也没做错。自家的事,哪有什么对错?”李蓉握紧了儿子的手,叹息道,“只是从今往后,你的选择关乎更多人的性命。省春心太好了……他也解脱了。你若觉得愧疚,平裕这孙儿我认了。”

李蓉见了袁成复不久,又托江枫请朱华也来一趟。朱华自进了宫,没甚必要的事情,她都在崇德宫不离半步,以防王芷和袁平裕再出意外。到李蓉那里规规矩矩坐了,没有旁人,夫人应是怕她尴尬,先问的也是袁平裕的事。

小儿哭了几日渐渐不再哭。伤心事萦绕,王芷容易疲累,就少了跟孩子交流。朱华总是见袁平裕自己坐在阶前发呆,小狗讨好地蹭他的裤腿,他也没甚反应。她挺看不得这些,许是自己经历过。想予人安慰,带他到外面走走,又想起宫里难能随意,旁人眼里她只是个普通的侍卫,而袁平裕现在也只是袁成复的侄子之一。偶尔视线交集,袁平裕几次想喊她,姑姑都到了嘴边,都又赶紧咽了下去,低下头走开了。

她一开始没敢多说,像同江枫禀报公务一样简要,等李蓉细致问了,还说会替他们想法子,她才慢慢倒出些心里的不忍来。

李蓉听得怅然,“我也好久没有见这孩子了,省春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我想去看看他们,这合不合规矩?”

“想来合情合理,我会报予江统领,我们会安排好的。”

李蓉点点头,抿嘴笑笑,身子挪得近了些,“那你自己呢?丛然,我也这样喊你吧,等他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看了宫里多次的日出日落,朱华确实想过这个问题,却没有想到会单独面对袁成复的母亲,也没想到会这么直接地要一个答案,但若经李蓉告知仲夏,好像又变得委婉,“我打算回扬州,鹊桥仙二人既认了我做干女儿,又是我的师父,我须回去尽孝,送仙人离开。”

“然后呢?”李蓉仍笑着,见她有些窘迫,自然地拉了她的手在自己手里覆着,“你不想在宫里。”

“我愿意等他。”

“等待是很辛苦的。”

“……我知道。”朱华低了头,忽然觉得委屈,“我娘也这样说。”

“好闺女,他也愿意等。他还让我跟你说,该走就走吧,想来随时可以再来。”李蓉伸了手去拭姑娘下巴挂的泪,“不介意,给我舞几式刀吧。”

院里无风,不施粉黛的女子拇指一推,长刀出鞘,身姿轻盈,一招一式又落得沉稳,刀光映得眼眸明亮。

花丛上空的一笼香气被悉数搅散,李蓉不由去摸那虚浮的花香,眼前有天野间和意中人纵马驰骋的快意,又有深宫中与浪子共坐高墙看花的静谧。她颤着手摘了朵半开的红牡丹给朴素低调的年轻姑娘,“以后若有机会,想看你簪花使刀,叫仲夏配着玉,陪你一道。”

殿外江枫不在,换了卢琛,卢琛看看朱华衣领上别的花,给了她一个紫色的云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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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花深处
连载中无忧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