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泽这“泽”是黑河的支流，这水就成了县城天然的护城河，旱时，马能直接蹚过，深处只到马肚子。
有水，田就多，从尚庄到临泽县城，再到怀安城对面，上下五十里方的平地，大大小小分布近十个村镇。庄福清派人四处去勘到谷子都收了，秸秆也有人督着割。
按李思空几人返回怀安一路所见，大路容两匹马并驰，小路一匹，少有人往来，夜间更是无人。浮桥搭好，以尚庄为周转，三千人马分批到达出发，由南往北，一鼓作气，金人留守庄内的少量守备应不在话下。
前提是天晴，而且是守卫京师的精兵。断断续续已下了七日雨，道路一片泥泞。眼下三千兵力的配置，三分之二是骑兵，含射手三百，其余是枪兵和刀兵，即便能一路冲进临泽城，高台在临泽百里之内，援兵可以迅速到达。
最重要的是，一旦过河，兵不宜再退。怀安往下，就是甘州城。
自占领尚庄过去近半个月，金人除几次派武林中人试探都被老乔挡回外，未有兵马动作。这日李思空再乔装混入临泽城南岸村庄，终于打听到临泽一带的船只都被征召的消息。恐怕金人想借水势，张帆溯水向上，届时陆路水路齐进，叫怀安应接不暇。
据李思空连日奔走所绘地图来看，尚庄到临泽，有两镇相距颇近，不过二十里，如今防守空虚，各驻民兵二百许。以此二镇始，往西南更四十里入山，虽有人居，不成气候，金人亦未派兵驻守；往西北四十里近临泽支流入河又一镇，已探得防守加强，驻兵近千，且兵马粮草在此往来。若金人以水路作主力为真，此时临泽守城兵力至多为原先一半。
“可以打，不如再激进些。”李明劼来了尚庄，赞同并辅助修正了庄福清原本的进攻思路，“给你一千骑兵，不含射手，分两路把这两个镇子吃掉。不必考虑驻守，守军消灭，马和兵器带走，不要动人。”
全是骑兵，是好事，听到后面，庄福清却犯了难，“李大人，恕我直言，边军与金人多有世仇，怀安一带被劫掠，且亏欠军饷，校官恐难约束士兵不动不抢。”
李明劼从怀中掏出油布包好的一沓纸，“最上面这张，胡县令承诺所欠军饷月内补齐，盖了印。其他的都是家书，是尚庄和将军庙现在驻扎的所有校官和部分士兵的，你发下去相互看了，自有分晓。届时不听命者，可军法处置。”
庄福清随便抽出几张书信，发现都有提及官府派人送钱粮进家，当即抱拳行礼称是。
至于第二担心之事，若临泽与下游皆派兵迎战该如何？李明劼笑笑，只道老乔也会跟着，其余更多，等他们进了临泽城，自然知晓。
怀安，朱华简单休息过后再上路，李思空留在城里等丐帮的消息，秦老板跟朱华一道乘船。船队还跟着两百弓兵，每艘船除了箭，粮草里还混着一箱宝贝。
这便是李明劼和胡雎给庄福清的策应。张掖再调骑兵三百，与怀安一千骑兵一分为二分，大部从尚庄出发，沿黑河北岸一路向前，小股部队则从怀安沿南岸快速奔驰。
加上水路，一共三路。若风向风速合适，先与金人接触的应是船兵，然后是南岸一队，北岸队伍大概率要在陆路与金人厮杀，因而落在最后。最好的情况，金人船队被拦在河道狭窄之处，北岸骑兵绊住金人陆上部队，南岸队伍可借船过河。
与金人相比，怀安的安排也可谓不遗余力。如此调遣，粮钱何处来？这就要说到朱华连日之奔波。
银票送到，胡雎和李明劼一合计，叫丐帮两个堂主再带着县里存的票子，一个去甘州城，一个去凉州。若商行拿不出足两现银，能换多少换多少，剩下的全部换成小额的银票。
朱华先随人去张掖。张掖离凉州颇有些距离，又离怀安极近，兑换银票不会出错。现银留着给人发响，银票去买粮。刺史与驻兵都尉都与胡雎是老交情，听了老友安排，当即调派三百骑兵，护送钱粮去怀安。
“李侍郎倒还是从前那性子，不动则已，真干起来，手笔不小。都说胡老算得一笔好账，这俩人凑到一块儿，我甘州的家底可是要给掏干净。朱大人，可要帮老朽点点他二位，省着些用，凉州虽富裕，两边万一打得狠了，兰州、陇西往这儿来可是更为远了。”
事毕，朱华和陇西堂主又立即赶去凉州，丐帮在凉州的堂主已同金城堂主一道见了刺史。
往怀安调粮，即是请再调兵。刺史仍是模棱两可的态度，只说现在阴雨连绵，上一批征役的人还没回来，再征一批，民众恐有怨言。
这厢丐帮转头打探粮商的消息。得知先前开拔的三千人马里，官府粮仓要留底以备不时之需，于是只放了行伍人的口粮，送粮队伍中，杂役的口粮则购于市场。
粮商个人不便存放大量现银，取了货款通常都在商号换成了银票。官银成色十足十，官号自然一比一换银票，私号则愿高出几个点来兑，一千两银子能多换一、二百两的银票。但等到当商户拿票兑现，想换足两的官银，就得看两家关系硬不硬了。
那便按来时胡雎交代，直接与冯自知联系，凉州堂主邀了位靠丐帮起家的粮商来喝茶。老板见了当中坐的女侠干练，手握宝刀、腰挂云结，一问正是几日前去过州府的内卫，直呼今日之茶喝得正是时候。此人与冯自知也是好友，将军知怀安来了人，让其多加注意，于是随身带了信函，邀入营中一叙。还说眼下从商行换现银、再用现银买粮草，其中亏损，要比往常多出至少三分。
见冯自知在信中提自己为胡雎门生，朱华心下有了推测，口头却不答复。某时粮商喝茶扭头，才惊觉女侠早已不见了踪迹。
安远军大营，还是白天，下着小雨不影响校场训练，另有一部分人忙忙碌碌整备物资。朱华几个起落，人已如风跟着武官入了营中官署。
冯自知正随手拿了弓试试松紧，见副官如常行礼开始汇报，笑着挥挥手，让人一旁站着。副官一瞧身后悄无声息多出的人，手一紧，又赶紧松开撤步。
冯自知笑笑，“大内十八卫，果然名不虚传。可惜刺史以女子慢待了。”
“将军亦是好眼力。”朱华将胡雎书信奉上，“敢问将军何时带兵出发？”
冯自知一目三行，立刻明白胡雎和李明劼的意图，“好！侍郎好手笔。冯某自当早日动身，只是……”忽又叹口气，颇为无奈，“如今刺史不愿得罪农户商户。几处草场，原征战马千匹，如今仅到位一半。粮草战时溢价官府该管，刺史只拨仓中所藏，却不主动收粮，军中哪有余金。即便我今日与粮商协成，占临泽，可不是短期之事。若不顺利，朝廷非从兰州、陇西运粮送兵不可。”
“哪家的农户商户，将军不必这么委婉。”朱华笑笑，又拿出一封信笺递去，“李大人还有一句话要我送到，‘戴明望想在这关节做手脚，我倒要替圣上看看，这凉州是谁说了算。’”
信中竟是一封庄福清的调令，早早盖了吏部的章，不仅空着官阶，还空着日期。
冯自知不免惊诧，当即甩袍，单膝跪地行礼，“冯自知，定不负陛下重望。”
天时地利，此时站在船头的朱华有些兴奋，无月也无云，水面一片静谧，唯有火把燃烧、军旗猎猎。船队夜半出发，走了一更两点，在蒙蒙天光中看到迎面缓慢行来的金人船只。
眺望的将官从腰间取出小旗，打出旗语，安静的船队立刻热闹起来。
朱华目测一番距离，抽一面大旗抓在手中，腾身而动。
金人头船虽也发现敌情，不防朱华已落在船头。大旗夹着劲风，横扫斜卷，宛如一灵活巨蟒，将眼前障碍清理一空。
船尾金兵搭弓射箭，朱华舍旗抽刀，左滑右进，到桅杆下及时拽了麻绳拧身一蹬，避开船舱窜出士兵的刀锋，险些划了眼。
沅军见金人帆落，霎时鼓声震天，引信火热的细长竹筒绑在冰冷铁箭，兜头往金人船只浇去。
河面彻底醒了。两方战船交织，落水的人掀起带血的水花，受惊的鱼穿过碎裂的木板跳出水面，被晨光照得斑斓。
陆上的战事也起了。时隔多年，张掖的士兵再一次冲进那往前数八成是同族之人劳作打理的土地。且打且走，满含恨意。马刀从身前横出，侧回时溅在甲上的血被雨带走。
简单收拾战场，几个金兵脱下兵甲裹上头巾畏畏缩缩藏在民众里被老兵一眼辨出，刀还没擦的士兵几拳几脚就能把人打得半死不活。
老乔此行佩刀却使一杆长枪，人还在马上，枪从手里一滑，看似轻轻一点，戾气满身的士兵被拍入泥里半天起不了身。
庄福清闻讯拍马而来，战前三令五申，毕竟没有出人命，本意就此了之，不想老乔枪一抖，枪尖就朝他手下士兵咽喉奔去。庄福清急喝，咬咬牙让在队列之前按二十大板军法处置，允许民众观看。
二十大板实打实，刚在战场出了死力的战士自然扛不住一一晕死，然后与伤员一同被送回将军庙。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满腔怨气何处？
“入临泽！人团聚！”
难得天晴，风大，无论是扛着“沅”字大旗的骑兵，还是藏在城垛后的守城人，都看得清池水前侠客随枪影不羁飞扬的灰黑长发。
兵戈相击，震得禅杖杖头圆环“锡锡”作响。
眼花缭乱，枪头挑落和尚腰间的酒葫芦。
哨声尖锐，身轻如燕的黑衣人从城内翻上城墙，脚下过处，霹雳弹依次炸开。
自怀安出发，已过去四天半。战马终于跃过黑河的支流，酒葫芦被踩烂，马蹄的泥腥裹着酒香。
十月初八，下临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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