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不是个多大的官,手底下的兵却不算少。按官阶,怀安的兵不该戴季朋来管,但他因空饷一案降职后,州府没再派主官来,兵于是还在他手里。如今他死了,身边亲信为了救他死的也差不多,往凉州戴府报丧的信本来得加一句请侯爷推举新都尉赴任,胡雎琢磨几番,重新写了一封,直截了当,叙战事紧急,举荐庄福清担五品都尉。
信封里还夹着一张听海楼的记账,胡雎把信交给朱华,“麻烦朱大人直接送给凉州刺史。”见朱华行礼欲走,又把人叫住,“大人不妨休息一时,该出发时,秦老板会叫你。”
其中弯弯绕朱华并不了解,心思一动,还是多问一句,“胡大人可还有别的交代?”
“刺史若是跟你打官腔,你只需说限期三日。”胡雎显然瞧出她还紧绷着神经,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善意地调侃,“气势有了,陛下身边的内卫,又是位女侠,得摆摆架子。”
信早早写好,第三天夜里,庄福清派人报信说浮桥已修好,尚庄、将军庙一带兵力也已接管,朱华于是拍马上路。到凉州是两日后清晨,随处找了铺子吃顿早饭,马托人管着,她去了州府,不过不是从正门进。
刺史想来睡得好觉,懒懒散散进了公廨,又要上一壶茶醒神,不想一抬眼堂中站了人挎着刀,腰间紫色云结稳稳挂着,猛地清醒。
信纸甩到公案,朱华略一颔首,“请刺史定夺。”
刺史把信打开,手不停地摸着下巴。本以为他从中斡旋,安远军往怀安新添的人手由现在的领军定下,而非是侯爷军中旧属,谁也没想到,戴季朋就这样死了。
战功归他戴家,该有个好名声,侍郎偏要这时候算算账。京城御林军正三品的大将军被贬到这地界领个五品的前锋,即便是上头的意思,人事变动也得过州府的手,除非他们有京城吏部盖章的公函。
琢磨了半天,刺史本想品品茶,耗上个把时辰,好把人囫囵支走,没想到朱华不声不响仍好好站着,不见丝毫不耐烦。这眼神一对上,刺史顿觉有些冒汗,不敢再怠慢。
“大人,此事事关重大,下官还需与冯将军好好商议一番,届时一定给一个满意的答案。下官这就让人安排大人住下,也尽快安排与将军见面。”
“若是喝酒,恐怕不方便。”朱华握了握刀柄,笑笑,“我只给三天,大人,莫让人失望。”
刺史不由张了嘴,眼前哪儿还有人影。
朱华其实没走远,在一处房梁趴着,刚好看得清楚公廨里的人来来往往。
没等太久,有衙役揣了信一路小跑出了公廨。跟过去一瞧,去了戴府。送信的等到回复没立即回府衙,而是去了兵营。从兵营出来就上了马,跟在穿着常服却挎了刀的人后面,那武官还带了个随从。几人又绕回府衙门前,刺史似是早已等着,换了常服,跟他们一同去了酒楼。戴府的人坐马车到的,迟了应有盏茶。那人年纪比李侍郎大些,如今虽然发福,面目并无富家翁的和善。
正午时分,不好贴近打听,朱华转念一想,解开云结收进怀里,去兵营附近的饭馆随意要了碗面。
面现擀的要等,旁边一桌兵已经吃得差不多,盘子里卤肉的汁水拿馍头蘸了,就着最后一杯浊酒。见她独身,一人不怀好意甩了个头,撺掇着身边小弟挑事儿。
“哥,不好吧……带着刀呢。”听到推拒,他的兄弟竟瞬间冷了脸,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上。这人揉着胳膊站起来,撇了撇嘴,似是下定决心,端了酒杯朝朱华走去。
“小娘子自己走江湖啊。”他嬉笑着把手搭在朱华肩上,拿了拿,“哟,这衣服料子不错啊,赏脸一起喝一杯?”
之前朱华自己在外面,恨不能藏在人群里谁也记不住她,也就把冲突都避开。等有武艺傍身,跟着长辈学习观察,大侠们行事风格各异,但有一条一样,不惹事,不怕事。李思空整日在人堆里混,市井的门道最熟稔,也最没脾气,能和和气气说完的,就别大动干戈。如今她虽只是木头簪着发,也顾不得穿金戴银,青灰色的短衫,腰杆挺直,人整个利利索索,再挎着刀,就显得出众了。
她看看对面桌上几人,又看看屋里其他忍不住侧耳的食客,笑了笑,给自己倒了茶,举杯向他们示意,“以茶代酒,敬各位军爷一杯。”
对面来事儿的人刚提了声不满,就被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凌厉眼神瞪得噎了声,她接着说道:“若是不尽兴,就请店家给各位再装上半斤酒,在下送的。”
白得了酒,小二也帮着打圆场,面端上来,小二把几个兵送走,应着给客人拿醋,又绕到朱华身边比个大拇哥。“客官您一进门就不像一般人,真是替我们保了生意,这帮丘八,日日在营里欺负人不够,还要闹到外面来,成什么样子!”
“什么意思?哎小二,我也来点儿醋,整瓣儿蒜。”
“好嘞!您稍等。”小二去柜台摸了头蒜过来,麻利地替客人剥了,“没甚稀奇的,老人仗着老资格欺负新兵呗,有的打得厉害,能把人打个半死,方才没在您这儿得着乐,那小子回去怕是不好过,反正横竖都是他的错。”
“这时节怎会有新兵?粮食供得起?今年不是歉收吗?”
“那不是朝廷看着要打仗,八月初就开始征人了。谁想到怀安那么多粮食被一把火烧了,要不这大营里的兵早开过去一半了。哎,您哪儿人呐?听着官话倒是利索,瞧着脸盘儿又像咱这儿的。姑娘家,年轻有为,真叫人佩服。”
“我怀安的。在外多时,回来看看。有点儿消息想打听,请你帮帮忙。”
小二一摸袖子,不知何时袖管被塞了一叠铜钱,不由喜笑颜开。
店里客人走完,小二擦好桌子在朱华对面坐下,掌柜的刚把人数落一顿让少嚼舌头,没想到刚才的兵去而复返。
先进门的是那被戏弄的新兵,脸肿着,嘴角一块青紫,看见朱华还在店里明显一愣神,然后有些慌乱,回头看着身后的人,磕磕巴巴没说成完整的话,又被一脚踹趴在门槛上。
这一下气势汹汹进了七八个人,刚摆好的桌椅被踢得到处都是。“哟呵,没走啊,省得哥儿几个到处找你了。军爷的面子也是一点都不给啊!瞧瞧把我们的人打成什么样儿了!”掌柜一拍脑门赶紧迎上去劝和,也被推了个趔趄,小二本来躲在朱华身后,见此又赶忙去拽掌柜。
“一点儿道上规矩都不懂!小样儿,走江湖,真叫人笑掉大牙!”
朱华火气一下上来,也不是恼别人说自己,而是想到几天前多少士兵死于前线厮杀,遑论枉死的百姓,就在邻州,这些人却好吃好喝无事生非。
她啪地一拍桌子,勾了板凳毫不留情一脚朝门口闹事的人踹去,立时倒下好几个。
“好好的酒食,都让狗吃了!”紧接着,她飞身跃上倾倒的桌角,刀已从腰间解下,刀鞘拍在还来不及爬起的人脑袋上,又一一砍在脚踝、膝窝,再借力一翻,拿了见势不妙逃跑的人的肩,往下一按,人就被重重撂在地上。
她把刀一亮,横在躲在角落的新兵的肩上,看看满地的人,“刀剑无眼,谁还试试?”
那些兵立刻跑个干净,新兵咽口唾沫,“女侠饶命!我我也是被逼的……”没想到朱华却朝他伸了手,好像长出了一口气,转眼就笑了,也朝掌柜和小二笑笑,有些俏皮。
小二给他盛了碗茶水,笑呵呵问他哪儿人,听着像陇西的。他点点头说差不多,自己陇南人氏。他喝水扯到伤,喝得呲牙咧嘴的,偷偷瞄一眼朱华,见她在挂刀,挂上了又解下,还是放在了手边。
“是好刀。”
“你认得?”朱华有些惊奇。
“不认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女侠这么厉害,当配把好刀。”没想到女侠听了夸奖连连摆手,嘴角和眼角都是上翘的,几缕碎发掉在额前,叫人挪不开眼。
谁不喜欢听好话,朱华心情变好了许多,掌柜抓了把青枣给她吃着,小二拿了锤头把散了的桌椅板凳重新砸上,后院逮老鼠的花猫悄咪咪溜到她脚下,没要着吃的,又喵喵地走了。
问起营里对怀安的战事可有什么说法,是冯将军只让调了三千步兵去,还是朝廷下了令?
“女侠有所不知,军功人人想要,但现在不是好时候。戴家有人在前线,冯将军便顺水推舟送人情。”
“为何不是好时候?”
“虽然定了要打,如今怀安还没真正打起来。”
“非要金人冲到城下?”朱华有些吃惊,眉头不自觉皱起。
“也不是,人还好说,什么时候粮草辎重日夜不休一车车往怀安运了,就是了。”
小二接着跟朱华讲这营里的恩怨,说冯自知原先也是戴家赏识举荐出头的。先帝最后一次来甘州,回去前给戴明望封了侯,然后传旨分兵,冯那时便该升三品独自带兵了,戴明望却把他压在四品的都尉上,让他给自己大儿子做副手。去年金国皇帝老儿带人到黑河边游荡一圈,这等小事本来甘州自己能解,冯自知不知托了谁给京城传信,叫戴家大公子也带了一队人马去了黑河边,都说那金老儿摔了马,大公子腿上中了一箭也废了,冯自知倒因此升了三品。
掌柜的本来不想掺和,这时候也接了,“要说现在军里侯爷的人也不多了,跟着冯自知怎么不是跟,不过明面上,冯自知到了侯爷面前,还得敬杯酒、喊声戴将军,这军毕竟还是叫安远军。咱这儿开酒楼的人都知道。”
朱华又问:“军中的事,刺史应该也能说上些话吧?”
“这女侠就又有所不知了。”新兵拿湿布敷着脸,也不耽误说话,“边地还是掌兵的最有权,像幽云一带是燕王说了算,江浙沿海,台州刺史说了算。咱这儿,甘州、凉州、兰州,属凉州最大,刺史能把面子维持住,两边不开罪,已经不错了。”见几人惊疑他见多识广,他赶紧解释自己原是个猎户,常常跟人去咸阳、长安贩些东西,闲了就好去茶馆听书跟人瞎白话。
聊了许有一个时辰,新兵不好再待,起身谢过告辞。朱华也一同离开,出了门,想着问问名字,哪知对方连连推辞,颇不好意思。
“你不是射箭准头很好吗?到时去了怀安,肯定有战功等着。”
“那……若有幸与女侠再见,我再将名字告与女侠吧。”
三日后,朱华又站在州府公廨檐下。天不好,乌云团团,每阵雨都不小。刺史大人修了一封回信,当她的面在信里塞了两张银票,各是一万两。
胡雎摸着朱华冒雨带回的两张崭新银票,看看身边不时揉膝盖的李明劼,神色不免沉重。
这银票,一张是侯爷替儿子赎的罪,地方军里发放的抚恤金就罢了;另一张是刺史拨钱给怀安补的空。但票上不是官印,是私号。
丐帮两堂主接了,耳语一番,一人看看胡雎,得了胡雎点头,开口道出难处——票子只能在甘凉兰三州境内用,且这商行后面的老板可都跟侯爷有私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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