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识途,棕黄色的马,鬃毛被血湿成绺,驮着了无生机的侠士走入了营帐,待人匆匆忙忙把背上的尸体取下,才轰然倒地。
瘦小的马倌抱着马脖子抽泣,马渐渐不再喘气,合上了温柔的大眼。
朱华到近前时几乎呆住,就那样呆呆地看李思空验尸,数取下的箭镞。
李思空好像也老了,白发遮不住,“致命伤在后背,被一杖震碎了脏腑……”
“刀呢,爹……乔大侠的刀……”朱华终于掩面哭起来,尽力压着声音,还是断断续续,“万知还挂了自己的云结……我要报仇,爹……报仇……”
李思空从怀里拿出叠得方方正正的崭新红牡丹锻帕,放进朱华手里,又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偷袭,鹊桥仙所最不齿,那和尚想必也活不了。”
马被抬走了,趁着血还没凝固,开膛破肚,给将士做为数不多的肉食。
马倌抿了泪爬起,因朱华曾给他带了伤药,又不惧生死做了许多凶险之事,他对这带刀的女侠颇多感激与钦佩。“大人节哀……棚里,还有一批伤马,人伤了腿能活,马却活不得几天。可惜草料所剩无多,也不能多替这些好儿郎续几日命。人跟马差不多,您的药我给几个同乡用了,如今没再见过,想来已是成灰埋了。”
悲戚再上心头,朱华看着手里父亲舍不得用的锻帕,只是流泪。马倌朝她二人行了礼,歉疚地道了一声僭越,然后瘸着腿走了。
兵马驻扎的地方,不知为何看不到其他鸟,听的都是鸦啼。寒风一过,猛然惊醒,已是要入冬。
该给老乔起坟下葬的,这时节,哪儿来的棺材,谁把棺材送回怀安,又谁去葬呢。给人好好穿着衣服,火起,浇一碗薄酒,便是送别了。
李思空取下了老乔的额带,带上有颗红宝石,“往后有机会,回扬州埋在仙人身边吧。”
临泽这块不大不小的平地,来来回回已夺取了无数人的性命。
凉州五千兵马驰援,虽解了临泽守城燃眉之急,在与金人拉锯一般攻守之中,储备也即将消耗殆尽。坚守的渡口被金赫亲自带兵冲破,金兵一度逼近怀安,被黑河南岸守军打退后,转而从北岸主动插入沅军驻地,试图一步一步将临泽围成孤城。
李明劼胡子早已无心修剪,待庄福清报临泽城内粮草再无转圜之地,终于点头撤退。
撤军也非易事,撤到何处妥当,军士可听指挥。庄福清带兵金银人人皆有,军容因而还算整齐。冯自知手下军法严苛,是以令行禁止。问题在戴明望的老部下,治下不怕流血牺牲,却常常就战利品与人冲突,撤退之时也不忘带上掳来的女人。
撤退本就浮动军心,女人更容易让鲜血染上灰败。得知老乔死讯,且战斗再做减员,李明劼收到怀安冯自知传来的信,给将领下了令,除了牲口,俘虏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坑杀,部队分批过河回防。
哗然一片,有人当侍郎的面摔了碗,抽刀架上这高官的脖子。侍郎惨淡一笑,问:“二十五年前,也是这里,可有人来过?”
虽是白天,屋内也要点上几支蜡烛。二十五年,太遥远了,可对于幸存者来说,翻出的回忆还未褪色。
甘州无粮可用,先皇想保临泽胜利果实,前线还在拼死一搏。正值夏日,尸体不及处理,腥臭冲天。谁想饿死呢?抢来的粮食吃完了,几度烧杀之后,周边能吃的草木也所剩无几。马不舍得杀,刚杀的人烤焦了,谁也吃不出来。
“若非是先皇亲征,若非胡大人及时解围,我们这些人要么死,要么投了金人一齐冲进甘州。”李明劼推开发抖的刀,拍拍看起来和曾经的自己一样年轻的小将,“人命就是这么不值钱。你们也看到了,北岸,金人一旦拔了我们占的地盘,必要过一遍筛,劳力充军,或是做奸细处死,女人,更是看运气。当时进临泽,你们怎么做,我都理解,也不过问。可惜啊,终究要回去,我得保你们的命。”
屋内一时沉默,有人问:“……回去,能守多久?”
李明劼道:“河水若不上冻,一个月。”
众人窃窃私语,冯自知的手下此时开口,“冯将军已是尽力,剩下的要看朝廷。若战事结束,新皇怪罪你我大开杀戒,侍郎可打算独自担这罪名?”
有人想折中,俘虏和百姓愿跟着走的,收拾家当,待战事平了再回来。他们走了,坚壁清野,金人也少了支撑。旁人问,那不愿走的怎么办?杀了,还是叫人自己逃,等着被杀?没个统一意见。
戴明望的老部下拍案而起,“你们先走,我带人殿后。他娘的,亏老子这么多年跟着侯爷,从前只当他英明。谁愿打仗?今日才是看明白,弟兄们已经出来送死了,他装聋作哑也就罢,还要装个貔貅!老子宁愿死在北岸,也不回去忍这口气!李侍郎,往后请一定替弟兄们争个好抚恤!”庄福清也跟着抱拳,于是无人再争。
退守南岸,金人紧追不舍,一日下雪,金人竟又寻了一处悄悄过河,直奔甘州城下。天寒地冻,短兵相接,粮库捉襟见肘。
京城快马回信到,朱华匆匆接信交予胡雎手中,急切地等人道个好消息。不想胡雎面色凝重,长叹一声。
李明劼染了风寒,不便说话,冯自知问道:“胡大人,如何?”
“陛下病中,已多日不视事,这是丞相代回的信。还是叫我们自己看着办。”
朱华不由握起拳,朝廷明明早做准备,如今却又坐视不管。她少有地在几位大人面前插了话,“既然朝廷别无他法,敢问几位大人,我以江湖人,逼戴明望就范,做不做得?”
此言一出,李明劼看看胡雎,竟是笑着摇了头,颇多无奈。冯自知则眉头紧锁,叫朱华先坐。窗子被吹开一角,胡雎把窗户关严,叹口气,转身又是神态自若。
“贤侄一腔热血,江湖儿女当如此。只是凡事讲个时机,更不用说动武的事。打虎不是易事,一旦动手,不可再有归林之路。在座你我,幸得陛下信任而聚,完璧归赵,只差最后一步。”
离开县府,朱华有些恍惚。街上许多店面都关着,粮油店物价飞涨,客人寥寥。官府借佛寺开的粥棚三日一开,总有人排着队就死了,冻的还是饿的,都不重要。凉州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还是太远,流民成群结队往东走着,自相残杀抢夺,丐帮也爱莫能助。
回到暂时的住处,李思空已经烧好了饭等她,热热的米汤里竟还有些鱼腥。父亲摸摸她被风吹红的脸,把倏然落的泪擦了,轻轻叹口气,还是笑着,“吃吧。我跟秦老板偷偷去河边捞的,侍郎病了,庄福清也伤了,这人虽说卖了江枫和我一道,终究是个汉子。给咱爷俩留了两条,秦老板刮得可干净了。”
她捧着碗大口喝汤,好像没吃过这么鲜美的饭食,心里也一时安定。李思空抱着膀子坐在一旁看她吃,安慰道:“没事儿,见得多了,慢慢就习惯了,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吗?她拾起针线,给自己和父亲磨破的衣裤打上补子,本来随意缝了,又一针针拆掉,借着快暗下的天光仔仔细细补了好看的花草在上面。
不由想起那段安宁的时光,房间里阳光正好,嗅着淡雅的熏香,耳边是清丽的鸟叫,有时翻阅书页的声音也很响。总是她好好坐着,袁成复忍不住贴近逗她,两个人像小孩儿一样抢什么东西,斗几句嘴。她肚子里其实很多从乡野婆娘骂架学的詈语,泼出去一句恐怕就能让袁成复瞠目结舌,然后面红耳赤甘拜下风,但她肯定不会说,只有语塞地坐在一侧装作不理人,然后好笑地看袁成复抓抓头、摸摸下巴,给她添添茶、捏捏肩,或是隔天又从御花园薅了枝花给她。万知有时撞见他二人调笑,噫——揶揄的气息扯了老长。
记得袁成复提起那盏画了小人的花灯,说宫里有处阁楼最高,等万知成了内卫统领,带他们二人上去看看好风景。“为什么要等万兄做统领?”“哎呀,江统领会提刀去抓人的嘛,叫万兄走走后门。”“那万兄做了统领,也要履行职责啊。”“你不信啊,改日你问他,他保准立刻答应,还会说他早就想上去了。”
针扎了手,朱华回过神,李思空煮了热茶端来,替她把门窗关上。
“想什么?是不是想那个人?回来这些时日,没见你这般失魂。”李思空靠在炕桌另一边坐了,“这么久,我还没机会问问他,他在宫里,做什么?那玉,旁人戴不起。”
她一下攥紧了布,“他,他挺好的……”
“姓袁?”李思空看看女儿的神情,云结、万知、老乔的刀,都明白了,这时能和京城来信有关的,只有皇帝。他叹了口气,眉间也有了愁绪,“我也没说他不好。飞上枝头的凤凰,全天下也没有几只。好,好啊……我们丛然本就是个好姑娘。”
“他病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是……”她又扑嗒掉了泪,从前和娘亲一起,她很少哭的,“还是、还是托辞。”
“你是不是以为,他会是个好皇帝?你和万知,你们能帮他?”
“他说自己不想当皇帝,不如还做个道士。”
“无论他本意如何,坐上那个位子,想成事,没那么多选择。”李思空转而问起袁成复的母亲,“你既进过宫,想来见过他母亲。”
“是,李夫人对我也多有关照。”
“她肯定会喜欢你。”李思空说起往事颇多感慨,只觉得世间的事与人,丝丝缕缕到最后,竟都连在了一起,“我和她,也算旧相识。”
一树梨花之下,看似柔弱的女子舞起刀来虎虎生风,李思空就托着下巴坐房檐上看,看李蓉擦了脸上的汗,喝了茶,坐在院里的石礅对刀发呆,梨花飘飘悠悠落在她头上。他就那样看着,直到她疑惑地扭过身,看到屋顶大剌剌坐着一个男人。不等她喊人,他已经飞身落在她面前,慌忙比画解释。她这时笑了,说自己早发现了他身上的云结。一个飞贼、盗圣,就这样和一个妃子、女将军,有了来往。
李思空每次进宫都会去看李蓉,跟她说些外面的事。他们默契地不说彼此,只在一件事上除外,被送离母亲身侧的孩子。他会替她看看袁成复长成什么样,这本是江枫的差事,江枫有时忙不过来,他就易容成江枫的样子。陈仪也不戳穿,只是劝他莫离皇宫太近。这时再想,怪不得花会一眼就相中了袁成复的玉,那玉环已不止一次在他眼前晃过。
“最后一次见她,她问我带一个不会轻功的女人出宫有几成把握。我问她是不是被狗皇帝伤了心,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最后跟她碰了杯酒。我只是略施了好心。就像价值连城的宝物,真正得手了也不觉得难,偷人的心呢,也是这样。丛然,你要跟他,会受委屈。委屈在哪儿,不是他对你不好……”再往下,李思空却不说了,他叹了气,从怀里取出那支金簪,“就在我眼前,你娘用这簪子自戕了。人活在这世上,太多身不由己,贫富贵贱,走到那步了,跟一棵草也没什么区别,有什么办法呢?”
忽一阵风吹进,油灯晃了两下,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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