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万知和韩梅一前一后走着。韩梅不会劝人,看出万知并不想听,就跟着他漫无目的地逛。路边有个做木工活的牌子,父亲磨着木偶,孩子趴父亲腿上看,把木屑一片片捏到簸箕里。他二人也驻足看起来,是只鸟,活灵活现的,嘴张着,恰好卡一能滚的木球,眼珠子也能动。雕完,天刚好暗,小孩儿开开心心拿木偶玩去,父亲拾拾扫扫,准备收摊。
“你也喜欢?”万知问道。韩梅却说:“要宵禁了。”
他们明明都挂着云结。万知有些疑惑,韩梅看着各回各家的人们,问:“不回宫,去哪儿。”
“哪儿都可以。”
“在外面,你会不会觉得空荡?”
“还好,钓鱼很有意思。”
“什么也钓不上来,也有意思?”
“水周围有很多活物,云有时候也是活的。”
“那最近怎么不去?天气挺好。还是女人更有意思?”
“女人……”万知笑了,他早已摸清她的个性。很别扭,不愿被当作女人,又想做女人,因为本就是女人。如今头发留了快一年,只能扎出个孩子式的发髻,内卫的弟兄们善意调笑,她不在意,自己也希冀头发长得快些,扎个高高的马尾,飒爽。如何跟男人打交道,她很熟练,可一面对女人,她所有的自信又都无影无踪。“为什么这么问?你好像不开心。”
“内卫除了我和朱姑娘,还有谁去过后宫?没有旁人陪同。”
“盗圣倒是去过。”
“梁上君子,来去如风。风没人会在意,陛下不该让我去。”若非必须,她不会踏入风月场半步。但她又是个女人,能在后宫自由行走,不得不面对那些风韵犹存的前朝夫人、面容姣好的宫女,以及现在这位高贵的妃子。在一群女人之中,她格格不入。
“你不喜欢她们?”实际上,袁成复对韩梅的安排与锻炼都与万知有过商议。
她摇摇头,相反,她觉得她们都很好。“我只是觉得不合适。昨日,修容去了清风苑,陛下对她,好像很好,很……亲密,我无法形容,陛下他……从前会这样对女人吗?”还是说,男人都会这样。这后半句她没说,不合适。就像她没说袁成复摸了自己的脸,再愚钝,她也能察觉出意有所指。
登徒浪子,万知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了一时,“你是不是替丛然不值?”
“也不是。陛下对她很好,真心好。”她忽然想到一种比喻,“我觉得后宫里的女人,跟死士也挺像。”
“但她们没人敢把脸划成这样。安稳和自由,我想你不会后悔。”
“是。还是可以选。”韩梅摸了摸脸,也摸摸自己软软的头发,“是我多说了。”
“无妨,陛下叫你看,就是让你跟我说。他若是还跟你说了别的,别往心里去。文人的嘴,不好惹。”万知其实挺想试试她头发现在的手感,还好忍住了,“我去见他。”
万知一直不见袁成复不是有怨言,反而太理解。一个义弟,一个义妹,他唯二的亲人,哪个他都不想受委屈。在怀安,朱华跟他说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尽管李思空在一旁坐着,小女子也忍不住眼泪直流。巴彦,酒泉,自己的苦累,他都不想讲了,宫里的事,想来袁成复也不愿让她知道,轻描淡写略过。话到嘴边,只能让她别怨袁成复,太单薄,跟他在马上遥遥回望时她的影子一样。
谁能想到金乌铭要和亲?明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见了面,还是会怨。
“怎么不进屋,外面凉。”
“今夜月不错。”袁成复在石凳上躺着,臂下枕着剑,“牡丹快开了。”
万知冷哼一声,“你倒有兴致。”
“是啊,有兴致等你。”
二人同时拔剑,月下身影撞在一起,水缸发出悠长的铮音,鲤鱼摆尾,缸边湿了一片。
“你不许对不起她。”
“怎样算对不起?”
万里长青被月色镀上一层银,银镜又被红缨擦出花痕。
“心里有愧。”万知手腕一翻,风声颇劲,扫向袁成复肩头。
袁成复连退数步,双手举剑架住不断下压的剑势,“问心无愧。”
剑气已将袁成复衣领割破,万知怕伤了人及时收剑,没想到袁成复又提剑迎面劈来,忙拽着水缸侧向滑步。看看摸了一手的青苔,又看袁成复道貌岸然走近将他的衣襟抚平,不由皱眉。
“装得如何?别怪我没提醒你。”袁成复眼中浮上狡黠的笑意,“不管金乌黎有几分不情愿嫁过来,总有几分情愿是为你。可惜不是在金地,我也不是金乌铭。”
“你让我去见她?!”
“月亮这么好,话说清楚了,好一起赏花。”
树木葱郁地长着,却是那么安静。袁成复披了褂子拿起卷书等着,另一处,金乌黎由侍女贴心地服侍好一切,呆呆在镜前坐着。
外面没风,窗子怎么会被吹开呢,蜡烛也灭了。
镜中隐约有人影晃动,金乌黎一回头,看到万知站着,猛然起身,面上掩不住地欣喜,向前几步,又犹疑地停下。
万知举剑胸前,拦了她伸出的手。
“你竟然真的来了。”金乌黎的手落在了剑上。
“我本不必来。”
“我哥说得没错,袁成复对你很好。”
“他信我,我也信他。”
“统领信不信我。”月光没被纱窗拦下,照在地面,女子柔软修长的手指滑过冰冷坚硬的剑鞘,握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上,“我求了哥哥嫁给你。”
和亲,却嫁给一个没有品级或爵位的皇帝亲卫,天方夜谭。
万知轻易将剑抽出,后退一步,“公主若是不愿,陛下能送您出宫,不说荣华富贵,可保一生无虞。”
“对外说我死了?”她跟着他,一步一步,月光落在那张她魂牵梦萦的面容上,“两国的和约岂不皆成空谈?”
“陛下会处理好一切。”
“那为什么我不能跟着你呢?他为什么叫你来。”她把发间最后一支簪拔了,黑发如瀑,丝绸的中衣落在臂弯,露出半遮半掩的曲线,“走可以,这辈子让我心甘情愿解衣的,只有一个。”
万知没有偏头,正视着金乌黎,也没有皱眉,神色都是平静,他想起芙蓉阁装作醉酒倒在他怀里的女人,“明珠公主,陛下从来都给人选择。可惜,你我始终不在一条路上。”
“万知!我一生的委屈都是因你受的……”金乌黎扑在无动于衷的人身上捶打着,眼泪涌出,“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带我走也不肯吗?”
他把人扯开,还是不忍,又给人披上衣服,“夫人,往后珍重。”
前屋的宫女在门前小心问修容可是又想家了,不得回应,只听哀怨哭声。
灯都吹了,清风苑有新竹、有明月、有酒。
袁成复书已盖在脸上,手边的酒被人拿去一饮而尽。“她不肯走?”不听言语,他轻笑一声,“想来也不会走。也罢,就当我替人养了个妹妹。”
“说得轻巧。真是妹妹,可在外开府封地,而不是困在后宫。”
“仁至义尽。是我逼的?还是你逼的?”
万知感叹道:“旁人都说师父痴情,现在想想,不知师父余生有多少懊悔,又会不会觉得不值。他爱的人早已做出了选择,金乌黎跟那个女人一样。”
“幸而,你不是万里青。”袁成复把书拿下,给人倒上酒。
万知苦笑,和袁成复碰杯,“差点儿。”
若按部就班,日子过得很快。
三个月,修容学习礼法诗文终于令陛下满意,被带去见了太后。太后见其举止得体,又念其异国来客多有照拂,修容因而得以自由行走后宫,一时风头无两。
许国事繁忙,陛下再未到访修容住所,但修容去清风苑从未受阻。有时一起用餐,有时在院中看陛下练功,有时遇上陛下教导侄子。困倦了有女内卫抱进房里休息,厌烦了有网兜去水缸捞鱼。却从未听说修容在清风苑留宿。
荷花也败了,清风苑不再有女人。
和喜宫,韩梅在金乌黎门外守着,怕人再寻死。
她不太明白,在外人看来,陛下对修容没有丝毫亏待,为什么突然想不开。她也不想明白,虽然现在的她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终归知道得越少越好,她不想暴露自己太多。
金乌黎对她一直好奇,最初轻慢,受了教训也待她如其他内卫一般客气。她们在清风苑搭过几次话,皆因陛下调了她来守着。“陛下没午休吗?”“陛下在打坐。”她便看到金乌黎失落不甘的神色。
也会问她都做什么,常在后宫可觉得无趣。“职责所在,无趣意味着安全。修容若有需要,可托我出宫去办。”
异国的公主哪有需要,宫外没有亲人,物件,宫内应有尽有。
金乌黎打开房门,擦了泪痕,“可以陪我说说话吗?”
她们一起坐在院中柏树下的长凳上,中间隔着空。
“他眼里没有我。我从来不屑这种手段……但他没有来,我以为他会再好好看我一眼,是我错了,他绝不会后悔。”
哪个他?恐怕并非圣上。清风苑还会有什么人,内卫统领,原先常见万知凑合过夜。
“你肯定能猜到是谁,想来你也见过他出剑。”金乌黎歪头看着韩梅,“没人看了会不喜欢。”
韩梅不作声。
“万里长青,哥哥料定他会活着。千里单骑,他确实活着,为了你们的皇帝,为了他的义弟。多亲密的事我们都做过,现在,他只会恭敬称我一声夫人。”
许久沉默。“……曾经是曾经,夫人该看看现在。”韩梅只觉得嗓音干涩无比,脑海晃过曾经非人的经历,“活着就很美好了,何必奢求。”
活着,金乌黎诧异地看韩梅起身向自己行礼,飞身消失在重重屋檐之后。天上好像飘了雨,否则石板怎会有滴水迹。她独自坐着,蓦地笑了,想自己不该猜得那么准。
御花园赏花的时候,两个内卫,韩梅在太后身后候着,万知在袁成复身侧,袁平裕折了花跳高了往袁成复和万知头上戴,冷面的女子不自觉笑了。
好啊,她该学会知足。可叹曾经有的太多,如今身无长物,要怎么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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