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便要准备过年,李蓉特意叫韩梅带袁平裕回宫时请陛下一起过来。袁成复本不想去,想来袁平裕八成要挨批,捏捏眉心,陪着去了。
果然,有袁成复在一边,数落得都是大人。小孩儿只被批了几句,一问围猎成绩不错,李蓉气消大半。袁平裕嘴甜,说自己表现如何都是太后和陛下监督栽培,李蓉被哄得开心,也就放了小孩儿走。
袁成复问候一番也想走,李蓉看其精神不振,便拉着要问个明白。
“办围猎,你却不下场,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叫旁人如何看?”
“那不是平裕想出去么,刚好有空闲,便办了,他出了风头就行了。”
李蓉瞧他一副惫懒样子有些生气,“呵,风头,哪有你厉害,拔剑就冲上去,那时腿伤了,可叫我心疼。”
“说了没事,母后专意叫人护卫,能有什么事。”他又支个头坐着,眼半眯起,“我死了平裕也不会有事。”
“说什么浑话!”
把他吓一跳,清醒一瞬,又无所谓笑笑,“没别的我走了啊,年节有劳母亲操心了。”
“仲夏!站住!”李蓉站起来,眉头紧皱看着自己儿子,“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别叫娘担心好不好?累了就休息,找个人陪着。都是女人,修容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过去就是过去,怨着过,还是接受,愿意入宫的人数不胜数,于你什么干系?只要你开心,你过得好就行,多个人对你好,何乐不为?”
“什么意思?”他听着听着笑了,“嫌我不中用都嫌到你这儿了?”
“仲夏,娘只是为你好。我当然知道你心有所属,那不妨碍让别人为你好。矛盾吗?你爹最爱的,到头来,谁都知道,他不喜欢我们吗,我们不爱他吗?这俗世的事就是如此啊!你为什么执拗不顾呢!”
“我就问,哪点我做错了。我一心在政事,一心为了平裕,宫里少些贵族亲戚,少些无谓的开支,难道不好吗?我有要求过什么吗?为什么偏偏在这件事,这件对百姓最不重要的事上,我想按自己的意愿办就不行?”
“可以!当然可以!”李蓉也失了仪态,眼里含着泪,“你别做这个皇帝!没人逼你!”
袁成复不由冷笑,“逼我?呵,是,都是我自己选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们把我生在这儿,我怎么选?!”又笑叹一声,手往下压一压,放缓语气,“金乌铭说得真对,别人恨的只有我,恨我夺爱,恨我玩弄,恨我无情——啊,我不是先帝,我也不想是他那个样子……没有孩子又如何,朝前朝后,闲言碎语我都不在意,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后都是怨在我头上,我都认了。”
“这位子,许有三年了,我没做过一件对不起良心的事,就这一件事,算我对不起你。别让我难做。”
陛下甩袖而去,太后坐着暗自垂泪。宫人皆压低了头颅,王小芍无意在墙外听了半程,四下看无人注意,匆匆离去。
和喜宫极少见圣君驾到,修容多在太后处见过圣上,不过次数也不多。
宫人急匆匆赶来报信时,金乌黎并未梳妆,倚在窗前看书,只来得及换上外衣出门迎接。
一年多过去,金乌黎瞧着已是娴静得多。袁成复扫了眼她有些单薄的穿着,淡淡一句,“起吧。”径自进了屋。金乌黎看看在院子里站定守卫的韩梅,转身跟上。
侍女倒了茶立在一侧,袁成复喝了茶也想不起要说什么,本就没什么可说的,揉揉头,看见随手放在桌上的书,问人最近在看什么。
“随意看看,宫中所藏医方药物、经史典籍,在金国都是稀有,看着都有趣。”
“看得懂?”
“如今能懂一些,不懂的有女官讲,与太后和世子见面,也常听他们讲。”
“写字如何?”
金乌黎在书桌寻了张没涂抹的练习,递过去就垂头喝起茶来。说来还真不错,汉字她本认得也会写一些,见女官写得好,也有兴趣学,日日练习,倒也工整悦目。
“平裕的字,你觉得怎样?”
“我不如世子见过世面,哪里能评价。”
“他好与你亲近。”袁成复这时笑了,“倒要谢你有耐心陪他。”
“我也没养过孩子,只当他是个小小玩伴。世子活跃,精力总是充沛,叫人看着欢喜。”金乌黎顿了顿,“兄长从前也没陪过我多少。陛下,还是太忙了。”
“你想我多来?”
突然发问叫金乌黎一愣,袁成复自嘲一笑,又抿口茶,起身欲走,“有什么需要,只管提。”
“陛下!”她下意识伸手拉他衣袖,“……天色不早,陛下可用了饭?”
他摇摇头说不饿,似又觉不妥,拍拍她的手,“下次。天若冷,就在屋里等着。”
下次便是年夜。朝堂种种,这时全都按下不表。七八个人坐在一起,也算热闹。
袁平裕学笛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这也拿出来给大家表演一番逗个趣儿。唐夫人的歌声仍然婉转动听,毫不见老。刘夫人准备了一首律诗恭贺太平盛世,也祝颂太后身体安康。
酒过三巡,袁成复提起燕王来信报平安,说今年北境不算冷,通了商,边境安稳,幽州府也逐渐热闹。而燕王镇守边关难回,刘夫人常与楚王通信,对儿孙多有关照,问其可愿代自己去幽州探望探望,亦与家人团聚。
饶是刘夫人才思向来敏捷,一时也难以作答。还是李蓉打了圆场,说母子相见亦为大事,当提前告知安排,燕王军中事繁,此事应当再议。
袁成复添了酒,笑说是自己考虑不周,不多久又说不胜酒力离席。余下金乌黎看几位长辈打牌说词,袁平裕拉着王小芍在外面放烟花。
喧闹过去,袁平裕同从前一样,说着守岁,又早早睡得沉。金乌黎也由宫人引着回宫,走到岔路,去了清风苑,但也只远远望了一眼,又扭头离开。韩梅在屋檐看得清楚,没了灯烛,华丽繁复的梳妆黯淡无光。
爆竹声渐稀,袁成复在灯下擦自己的剑,对韩梅的禀报不置可否。他示意韩梅在一旁坐,如今没有外人,韩梅也同其他内卫一般,不再拘泥礼数。瞧其坐下忍不住打个哈欠,他笑,“困了?”
“屋里暖和。”
“旁人年节都寻不得踪影,你倒老实值班。”
“外面不如宫里热闹。”
“我当你不怕孤独。”
“从前什么都没有,开始害怕,后来习惯。如今在内卫,有幸得了许多。”见袁成复点头,韩梅张张嘴,本不想说,还是问道,“陛下可是觉得无趣?”
“也不是,实际有很多事可以干。早说想画画,又懒得动笔。琴棋也会,却都不想做。”
“因一个人没意思,方才何不让修容来陪着?”
袁成复抬眼看了看,扯了扯嘴角,“我确实可以有很多女人陪着。”
韩梅摇摇头,倒有些内疚,“恕属下不如统领风趣,能替陛下解忧。”
“无妨。”他拿拇指去试剑锋,划破了手也不擦,好似不知疼痛,反而在剑刃染血的那处将血珠涂匀,待韩梅出声提醒才笑笑,拿布将血擦了。剑回鞘,叫人把茶重新热了,拿来碟瓜子慢慢磕。“万兄隐藏身份去楚地,又有一个多月,想来这小半年,你们都没怎么见过他。”
“楚地本该属下前往,却给统领添了麻烦。”
“他可不觉得麻烦。你去了,遇上原来的人,岂不是更麻烦。”
韩梅低下头,“是属下无能。”
“不必如此。”他摆摆手,“该斩断过去。”忽又笑起,问道:“你想不想他?”
她不由震动,“陛下!”
“很难有人不喜欢他。能让他上心的,也不多。修容可有跟你说过什么?”见她不语,他歪头看看,笑道,“看来她还跟你说了心里话。”
“陛下……”韩梅直视着袁成复,这也许是自己问过最大胆的话,“什么是喜欢?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和他成亲吗?会不会变呢?还会喜欢别人吗?”
倒把袁成复问住了。
“对统领,我只有仰慕,能跟他站在一起,我便知足了。”
“别的呢?”袁成复不由不解,“不会想更进一步吗?”
“更进一步……于我而言,更多是束缚。”
沉思许久,袁成复忽然又问:“孩子呢?你觉得孩子重要吗?”
韩梅竟然笑了,虽然因为疤痕并不好看,“这种问题,您不该问一个侥幸活下来的死士,况且是一个曾经的女人。”
曾经啊……韩梅很感激现在。外表如何不重要,过去,大家都有难以为外人道的过去。她并不迟钝,像含羞草,外界的变化迅速传到深处,比如万知对她特别的关照。也不是做事的照拂,而是内心,从没人这样关注过她的想法,小心地浇灌着干涸土壤中将要枯死的苗。
金乌黎对她的自白让她有一时的震惊与难过,但异族的漂亮女人愈发寂寞的身影也让她慢慢警觉。她该放下多余的想法,而非将自己放在一个充满等待、恐惧和幽怨的位置上。
那种处境她太熟悉。奴隶不是人,是被随意买卖的物件。幸又不幸,她被选中训练成为死士。好像听话刻苦的练功让她的命运有了一丝转机,但她终于也遇到身旁同伴暗夜里一样的梦魇。她不管不顾一头撞在师父的刀上,脸颊伤处和被踹断肋骨的剧痛,比不上她躲过一劫的安心。
后来能接触暗器,她偷偷收集了许多毒药。她仍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那种就此死去的解脱与快感。可笑她又因学得好被救活,唯一的好消息是她不能再做一个女人,不会被送去烟花柳巷做一个眼线。
“现在这样,我觉得挺好。”
袁成复先是惊愕,后止不住地叹息,复又苦笑。世上苦命人何其多也,有人知足,有人贪求。可他呢,他算什么,相比之下,他有的太多。
就好像所有人都在告诉他,自己的要求与坚持不值一提,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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