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之地才人多,大江大湖,秀丽中别样的豪迈。
内卫人手紧缺,听闻岳州洞庭出了能人,是以万知亲自走一趟探探究竟。
居住多年的洪泽湖,他只在水面、岸边看过,虽觉宽广,未曾登高远望,不知实际。于岳阳楼观洞庭湖,冬日云气降下,湖阔水平如巨大圆镜,气势肃而盛,令人震撼。
所寻之人在当地本就小有名气,指其在湖中小岛生活。登岛所见却是一老者,披着蓑衣水边垂钓,丝毫不觉寒气逼人。一群大鹅在不远的坡上围着,见了生人扑棱着翅膀嘎嘎乱叫。
不必万知开口,老者已知其来意。“后生,找左流云?”
“正是。”
“呵呵,这剑,可是‘万里长青’?好啊,那老小子终于放下了。你?陪老夫钓钓鱼吧,就当还你师父的书钱。”
钓了兴有五天,俩人水平彼此彼此,能把鹅饿瘦了。好在老者徒弟早早备着一缸腌好的小鱼干,当个咸菜,反正吃不完,也能喂喂鹅。
漫天说地,老者好似百事通,一桩经典,能有不下三种说法。万知听得起劲,应和着自己的理解或是疑问,让老者直笑,说酒剑仙这徒弟可比师父可爱得多。
“有万知,有万不知,好名字,人当如其名,取其长,识其短。老夫活到现在,江湖侠士,不论正邪,不论地位,不论男女,一本书写着、删着,多少人名从笔下流走,往后又有几人真能青史留名。
“都说我通晓万事,早年自得,如今却觉得不如精专一事,活着可能会多许多乐趣。我这徒弟虽不好钓鱼,让他在跟前吹笛倒是愿意。吹奏者常常沉浸,听的人也常常入迷,鱼钓得多,鹅吃得也快活,伸着脖子高歌相和。”
”你这剑术虽已名列前茅,仍当留心修习,不饮酒很好,但锋利中的钝意怎么找,是个学问。找到了,这一生就有了寄托。”
万知于是问老者的寄托。老者哈哈笑笑,只说曾经有过。
江与湖相接,治水绕不开大湖,早年楚王就请过老者出山,顾及一方百姓,老者出谋划策,帮人平了水患。
“金银财宝,能使鬼推磨。修缮堤坝、赈济灾民,哪里需要那么多钱?多的钱又都去了哪儿。我叫流云莫去,年轻人,非得自己亲眼见过才相信。”浮漂动了,老者试了试重量,竿又放着了。“想为朝廷效力没错,平天下,谁都做得。不过,江湖散人,比读书人多一条好处,可以随时跑了,逍遥快活。”
老者让万知去荆州,王府若无人,当在玉泉寺,寺中若还没有,就不必再找,兴许会自己上京,又或许云游四海。
“没想到先生也讲缘分。”
“自然。凡事只要写在纸上,你会发现都离不开机缘巧合。”
在荆楚,万知一直借少林俗家弟子的牒文得以佩剑通关,入江陵府倒头一回被查验。正值城门守卫乃楚王亲兵,也是见多识广,见其如何不像佛门中人,要其证明。万知摸摸身上,本来摸的银锭,忽然想起包裹里装着串佛珠,说是正行师父所传,巧这玉泉寺方丈法号正念,这才得以进城。
城中王府占地颇大,听闻亦是风水宝地,所藏宝物众多,守卫森严,夜间爬上望楼远远一瞧确实如此。想找丐帮帮个忙,不想城中四处竟难见几个乞丐。找人掏钱问了才知,如有人乞讨,不多时官府便会找上门,给人找份工领份赏钱。具体会干什么,因无人注意那些叫花子,所以也不知道,只道王爷心善给人活路,治下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又四处探听最近城中可有什么名人,确实有一奇人,其熟读经书,治水颇有见地,而楚王身边人才济济,却亲自前往招揽。二人对谈颇为投机,此人兴起吹笛一曲,引来麻雀落满枝头,王府舞伎也一曲倾心。
不过此人突然不见踪影,有人曾在玉泉寺听过笛声,惊见池中锦鲤齐露头汇聚水边摆尾,寺中僧人皆难解何意。
去往当阳,玉泉寺前聚集颇多善男信女,竟是方丈圆寂。信众说几日前笛声悠远,寺在山脚,甚至山上都能听到,又隐约伴有木鱼之声。
吹笛人自然又不知去向。再去洞庭?可那老者说见面皆是缘分。反正回京必过荆州,便去碰碰运气。
来回几日,江陵府却出了人命。望月楼现一舞女死尸,虽有打斗痕迹,全身并无伤口,而是七窍流血而亡。店员与客人皆称当夜楼上有笛声,而舞女正是王府赏赐于那士子的。这人到底是不是左流云,听人描述,他应不会武功,老者也并非武功高深之人。
翌日,城门以搜捕嫌犯为由紧闭,万知不得已在江陵闲逛几日,终于,某夜宵禁随意在屋顶行走,亲耳听到笛声。
循声而去,不远便是内城墙,窥得箭雨之下,几道黑影城墙行走如履平地。打前男子手中似拿一横笛,此人寻机于城垛拧身一坐,眼看横刀落颈,笛音宛如鹤鸣冲霄,风起如浪,不妨之下万知也不由连退数步。
再侧身观望,此人吹笛之时追捕者竟皆无法近身,墙下府兵甚至纷纷放下弓箭刀枪,凝神驻足。万知想起河西那琵琶女,弹拨之音诡谲,乱人心智,但此人所吹曲调悠扬潇洒,好似在讲述故事。
笛曲不知不觉到了尾声,万知略一合计,寻此空隙,飞身入局蹿上城墙,以剑替人挡下毒镖,交相掩护遁入黑暗。
左流云轻功了得,上下翻飞,仿如水鸟展翅滑翔,一息可跃十数丈,却无半点拳脚,是以连万知姓名都不问,只顾逃命。万知护着他出了江陵府地界,若非手快将人点穴,这人又要乘船一路向北去也。
“左兄难道真杀了人?”
“在这江陵府,杀人与否有什么区别?死的是谁又有何重要?”
“哦?楚王大礼相待,左兄竟对其有所不满。”
左流云动动眼睛,在渡口定个跨步姿势动弹不得实在教人难堪,不敢质疑万里长青后人的实力,开口服软。“万兄,我们先往北走着,再听我慢慢道来。”
所谓五音入五脏,不同的音律对人、对动物会起不同作用。有些音律安神催眠,有些使人暴躁愤怒,有些使人哀伤。左流云无意打通关窍后便专精此道。与楚王对谈,虽谈治水,亦如治国,大小细节楚王皆有见地,不可谓不是面面俱到让人叹服,因而左流云所吹笛曲有激扬洒脱之意。听者当兴致昂扬,然见楚王心绪不宁,麻雀落下,更是颜色微变。
左流云又见那所赠舞女身姿矫健绝非常人,且常常套问师门中事,有日吹奏见其并无和舞之意反而坐立难安,不禁起疑有意追踪行迹。因此发现楚王豢养死士、私贩奴隶,还发现玉泉寺竟有暗阁一所,奇珍异宝、古籍残卷,应有尽有。
寺中老方丈开门放取书卷正是左流云其师心血所著——《永兴百晓录》。《百晓录》按年号成卷,上任皇帝用过承元、永兴、兴安三个年号,正念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早已察觉左流云跟随,于是请其上座,询问兴安年间佛门大事。
龙门大佛佛手明珠并非兴建就有。永兴皇帝西征大胜归来还带回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有意赐予佛寺供养,却在选哪座名寺犯了难。不知哪位高僧建议明珠于各地大寺流转,于牡丹花开之时置位龙门,高僧护法,镇守龙脉。几十余年从无差错,实际无人知晓兴安初年夜明珠曾消失过一段时间,正是在玉泉寺。
正念想知道,这明珠到底是不是师弟正行的弟子所偷。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十年内太细致的事,师父不会让我知道。许知道师父会如实记录一切,找他诉说的人往往命不久矣,或是身死托人转交信件,他们不会再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可事已至此,贪心的还是无法收敛。”左流云说到此有些懊悔,自己不甘寂寞、艳羡世间繁华,恐拖累老者不得安心归隐。
“左兄往北准备去哪儿?敢问何人才是兄心中明主?”
二人随船飘荡,江面洒雨,雨声淅沥。左流云笑笑,举笛合奏一曲,音乐圆滑明澈,好似飞鸟穿梭**自由自在、无所顾忌。
万知带人回宫已是春分时节,燕子在屋檐下穿梭忙碌,宫中气氛却少春暖。
与韩梅见过,相互介绍,左流云取五个瓷杯倒上水位不一的茶水,又借了韩梅的银簪随意在杯沿敲过,发出声响清脆圆润如珠玉撞过。见其眼中不掩新奇又跃跃欲试,与楚王府上死士相比,精神似脱胎换骨,左流云哈哈笑起,叫万知愿赌服输,取一只青色云结。
“看来左先生本佩蓝结。想取青结,先生还得去见见陛下。只是不知陛下今日可有兴致。”韩梅说完又将万知引至一侧,拣几桩近期要事禀告。说过完年太后受了伤寒,十五花灯都未看,后来陛下前去问安也避而不见。又有朝臣说幽云一带燕王独掌兵权十多年,如今仍不回京述职,认为当从京军多选拔青年武官调任边疆。而袁成复本就久难安眠,如今看着精神实乃强撑至此。
昔时以为横空出世的皇子,如今也在这位子稳坐了三年。左流云从头打量了一番从珠帘内缓缓走出的人,发随意束了一缕,都落在肩上,靛青长袍色深,只有衣袖露出几缕银色织锦花纹,身上再无别的配饰。
“随意坐。”淡淡一笑,又伴着一声短叹。
万知正要问话,左流云将人按下,行礼说道:“恕在下来得匆忙,没带上些自家种的银针与陛下共饮。但在下带了把笛子。听统领夸赞陛下琴音风雅,不如就借今日之风,为君吹奏一曲。”
“在屋里?”
“在竹林。”
竹一直绿着,地上铺着三两泛黄的竹叶。风很轻,笛声初悠长,不时几声鹂鸟啼鸣,如行空谷。忽然欢快,似入鸟语花香之地,又好似夹杂人语,一片热闹景象。笛声又慢慢柔和,渐缓渐轻,应是日落西山,人渐行渐远。
夕阳在竹叶之间洒下光影,万知把陷入沉睡的袁成复扶住,惊异之下,问左流云此曲如何安眠?
“山水之间,牧童骑牛,无忧无虑。历来文人好谈归隐,实际是逃避、无力、厌倦。‘道’是什么,田园又在何方?”左流云将竹笛收起,又随手取下一片竹叶放在口中,清泠泠几声哨音,引来一对穿着花衣的家燕。燕子歪头看看,在竹枝和几人身上逗留一时,又倏地飞离。“万兄,青与蓝,我都愿意留下。当自己是个人的君主,会当别人也是人。楚王眼里,只有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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