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六十六章

少林寺一如往日安静平淡,即便皇帝和世子在此暂住,不妨碍前院来来往往的香客和看病的百姓。

母狼和小狼崽亲手刨坑埋了,又点了两柱香,在蒲团跪着听僧人念经,袁平裕倒还是忿忿。他因披甲,身上并无伤口,更多是挖土引起的肌肉酸痛。听完冗长惹人昏睡的经文,他就跟着和尚去药局拿几副膏药,做做推拿。路上走走停停,颇为好奇,问东问西,僧人都耐心解答了。又问陛下何处,僧人答正与住持下棋,问可要先去请示,他忙摇了头。

后院的僧人各自做着课业,扫地、洒水、劈柴,药局也与外面的药堂没什么两样。都说少林武僧,却不见有人练武。

“武僧都上了山,休息时才会回来。”

“师傅可是武僧?”

“正是,小僧乃十八棍僧之首。”

袁平裕一声惊叹,他只看出僧人精气神颇好,不想竟如此厉害,忙问可有机会一睹身手,听其拒绝,意料之中又不免遗憾。“那师父为一武僧,佛法也如此精通吗?”

“先为僧,再有武而已。习悟深处,佛法与武理相通。”

“为什么?武即征伐,以暴制暴,不与佛家慈悲相悖?且闻当年非十八棍僧相助内乱不得平息,血流成河,可是佛祖本意?”

僧人摇头,笑笑,“又说止戈为武,看所用者本心而已。出家人避世,只有天下太平。乱世道者,人之**驱使,布衣百姓,犹如林中百兽,但求一生,当时时爱护。”

没想到和尚话头一转,竟是告诫于他,袁平裕抿抿嘴,再说,倒是自己的真实想法,“那小兽险些将圣上扑落悬崖,如此害人,且其庇护已必死无疑,留他二者生路,有朝一日恐下山袭人,不如早绝后患。”

“可世子所言,皆是不可预见,如何笃定其为害一方?”

袁平裕捏捏还隐隐作痛的手腕,“无论将来发生与否,于我而言,皆有利无弊。”

僧人哈哈一声,中气颇足,请人入药局,不再谈论此事。

晚间又是一阵小雨,雨后有朦朦胧胧的半月。

袁平裕瘪着嘴给袁成复背上一大片青紫抹药,白日药局的小师父帮忙抹过了,晚上得擦干净再抹一次。瞧见背上早前为救自己留下的一条暗沉长疤,他眼眶蓦然一红,却仍不愿低头认错,宁愿还回墙根站着面壁。

蜡烛吹了,见人还倔着,袁成复有些头疼,“你这身板儿,还打算站一宿?真不知性子像谁,你爹多和善……那就是像你爷。”

袁平裕冷不丁回了一句,“我没错。妙因师父说得对,我也没说错。”

“嚯,是,妙因给你台阶,你倒好,伶牙俐齿,颇有见地。”

“哼,你们就都是对的!”袁平裕忽就委屈起来,“它就是不该活……我怕死了,你差点、差点……它们会害人,它要害你……”

“它跟我比算什么?我有事儿吗?”闹了半天,感情是这,袁成复下了炕,去拉人,还拉不动,又一巴掌轻轻呼到后脑勺,“你这小子,跟畜生你较什么劲?不是你先招惹人的?你还怨它反咬?”

“……我有错。但它反咬!我又没有武功,在我眼里它就是威胁,我肯定要把它除掉。”

不说对不对,袁成复仔细一想,还真有一套道理,哑然失笑。

见袁成复和缓,袁平裕也笑了,擦擦泪,爬上炕去,抱着被子没头没脑地说白日他们的战绩,说玉带肯定又抢不到手了。问他承认自己的不足啦?他又矢口否认,说自己可是都跟些成了人的比试,再过几年,肯定结果更好。过一会儿又央着想看武僧露一手,来都来了,怎能不饱饱眼福。袁成复就逗他,说自己说了不算,哪能为一己私欲坏了师父们修炼。

袁平裕切了一声,翻过身去,一不说话,一会儿就睡着了。袁成复呢,睡意就那一瞬间,迷迷糊糊地,猛就醒了,听见袁平裕蚊子哼哼式地说梦话,也辨不出说什么,只觉得少年梦里恐怕不舒服。他叹口气,轻轻挪过去,一手支着头,一手轻轻拍着袁平裕的身子。

袁平裕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感觉到身边有人,无意识地动动身子,伸手把人抱着,往怀里蹭蹭,然后很满意很安全地放心睡去。

梦到了什么,本该不记得。被鸡鸣惊醒的少年猛然坐起,身侧空荡荡的,天还没亮。他又躺下,后知后觉大腿间一片湿凉。

他梦到一截血肉模糊的断手,手抓着把断刀,蠕动着向他刺来。他无助地向后退,身子却好像被定住,惊恐也被堵在喉头。千钧一发,有人把他带走了,鸟语花香之地,牵着他的手修长有力,没有血,沾着墨,显得白。他靠在那坚实温暖的胸膛里,嗅到丝丝缕缕的药香。平裕,平裕……遥远的天边在呼唤,雌雄莫辨,也许带着宠爱,也许带着怜悯,也许带着无奈。

鸡叫第一遍袁成复就批衣起了,几乎又是一夜未眠。少林的方丈仿佛早有预料,在供奉佛祖的大殿里打坐等他。

“老衲当袁施主一切看得明白。”

“人都说,无知的人一往无前,晚辈惭愧。”

“佛祖说人有七情六欲,而袁施主之欲,在天在地。天地如此广阔,人站立其间,无比渺小,是以痛苦不解。”

“黎民苍生,有时觉得自己尽力,有时又觉得乏力,所作所为,只剩虚幻。我并非全心全意,所谓诺言,实则满目皆是私心。”

“私心与否,佛祖悟道之前,也有私心。或者说,不在凡尘,不曾有道。”住持躬身行礼,佛珠慢慢拨下,“于百姓,只求三尺屋放一平稳的饭桌,施主之私心,困己身而已。”

“那敢问大师,脱困何解?”

“斩断尘缘,万事通晓,万事清净。敢问陛下可做到?”

说罢,二人皆笑。

白日袁成复虽未请众僧演示阵法,却请妙因带袁平裕去后山练功之所游览。不想袁平裕心不在焉,一番教导自然也洒了七分。用斋之时,袁平裕少见主动询问何时回宫,有点待腻了,听方丈说袁成复伤势只消淤血散去,推拿疏通,不出三日即可痊愈,这才勉强答应再住。

是夜,袁成复待人熟睡即起身离开,墙外夜莺呼哨,左流云送来密信。信纸化为扬尘,二人前去塔林静坐一晚,木鱼笃笃,竟也敲出音律,引人安眠。

而屋内袁平裕又做怪梦,与昨日略有不同,那花丛之中却有一汪清泉,流水淙淙,锦鲤相缠,纵情欢乐,不知云移日落。眨眼月升,鲤鱼摆尾,溅湿前襟。不知如何用手一抹,竟是满手鲜血,而他右手则握着那把获赠的匕首,开了刃无比锋利,滴滴答答,血落在身下人纯白的衣衫上,渗了满地。

宫里也下了雨,盛开的牡丹不堪雨水的重量,掉进泥里,没开的牡丹娇羞,半掩着妆容,躲在绿叶之间。橘猫被喂得胖乎乎的,毫不怕人,自顾自地占了亭子的一角避雨睡觉。

肖抒青在亭子里坐着,脸又朝着外侧,倾斜的雨丝拍在面颊上,冰冰凉凉。侍女撑起伞想替人遮挡,被说光暗,也就放下。

进宫应有一年,本来天真活泼的姑娘眉间却有了许多忧愁。什么是爱?她本以为有人懂自己、有人愿意陪自己就是爱。可他好忙啊,六院之花,各有姿色,他分出多少余力来欣赏过?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都以独宠为无上光荣。那么多美丽的花,他眼里只有那一朵啊。花若有意,怎会不自得?何况他们是人。

她开始想自己若是同平常女子一般嫁人,是不是更有可能找到真爱自己的人。在江州的时候她好像有一个很好的玩伴,是霹雳堂的学徒,少时一起玩耍难免开些玩笑,她说才不要嫁给一个臭烘烘的小子。后来随叔父去扬州,臭小子追到城门,送了她一个白瓷珠子串的手串,却不记得塞在扬州家中何处,或是无意摔了。可叹其中情意,如今才知晓。

明明曾受冷落许久,为何坐在一起,修容总是一副满足高兴的神采。只因腹中有皇室血脉?她不明白,也没来由不喜欢,不喜欢修容明艳的妆容与裙裳,不喜欢她的大胆主动,不喜欢陛下对她特别的包容。谁都不想承认自己嫉妒,年轻貌美的女子难道不该被人捧在掌心?一个异族和亲的女子,当两国关系破裂,又该倚靠什么?

被临幸后她自然幻想过被慢慢晋升、得到妃位,正如叔父兴致勃勃所描绘的,肖家靠她增光添彩,再有一个皇子……小郡主纵然可爱喜人,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陛下瞧着很喜欢女孩儿。

“才人,回吧,天凉,莫伤了自己的身子。”

“要是伤了身,换陛下来看望也好呀。”

“才人说什么痴话。安太医说了,思虑太重,也不易有子。”侍女把人扶起,又道,“前些日子安太医说新采购了批药材,给您做些养荣丸,想来也该派人送来了。小郡主吃不得,安太医嘱咐可以做个香囊装了给人玩,奴婢已经替您做好了。”

肖抒青点点头,“刚好,小姑娘也想她另一个姑姑了,这两天我们去找修容说说话。”

阳光正好,小郡主在花园的小径里和宫人玩,香囊抛来抛去,最后掉在修容怀里。小姑娘跑累了喝口水,又进花丛里与人捉迷藏,全忘了爱不释手的香囊。

女人们在一旁看肖才人作画,墨不小心甩在修容的衣袖。贵人放下瓜子,抽了手帕帮人擦。另有人开起玩笑,说若是朱砂,擦开了也像唇泥,问才人可有在圣上的手背画过一道。又说修容如今有孕不好化妆,袖中掏了粉盒出来,给人看京城时兴的香粉。粉盒不好开,借了案上的砚石使力,还是洒了一地,香气扑鼻,又引得众人一阵取笑。

才人画了许久,修容坐得腰酸,想要走动忙有姐妹去搀她,站起却觉头晕,香粉遇水在卵石上变得湿滑,脚下一崴,便半跌在地上。

月很明,上了年纪的灰犬在墙外摇着尾巴走来走去,和喜宫青石地面还有积水,被进进出出的宫人踩出水花。沙漏一面没翻完,安太医擦着汗从屋里走出来,向众人摇摇头,提起药箱离去。小郡主害怕的哭闹声好似远去,肖抒青脸色惨白,瘫坐在庭院里。

又一茬牡丹盛开,人君竟是纵马直奔和喜宫门口,斗笠一扔,飞身入了殿。

修容靠着床头坐着,躺了两日,头发疏于打理,末梢成了结。人来了也不吭声,被风吹得湿凉的手握上来,才扭过脸咬牙流下两行泪。

一声长叹,他去洗了手,用温热的帕子给她擦脸,又拿起玉梳,沾了水一点一点替她梳理头发。

发丝捋顺了,玉梳被她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她被抱进怀里,起先挣扎,然后捶打着他的胸膛,抓着衣襟泣不成声。

“……我恨你……袁成复,我恨你……把我一个人留在宫里,你好狠的心啊……你和万知,都是……都是……为什么……为什么?那是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凭什么,凭什么,啊?!”

他是不是也流了泪,她实在无力去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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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花深处
连载中无忧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