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没有乞丐,底层的百姓自会寻找另一套方便生活的秩序。亥时的江陵很安静,风似乎能把江面的水声带进城,空空如也的街道偶尔有巡逻士兵金甲擦擦之声。高处的哨位安排虽然改变许多,多日观察下来,思路还同几年前一样,韩梅熟练地避开明暗哨,潜入了一间人声鼎沸的茅草房。
乱糟糟的院子却有处扫得极干净的马棚,棚里没马,而是放了只比人还高的大酒缸。酒缸前坐着俩抽烟的糟老头,若是第一次来,恐要被这俩几乎一模一样的老头儿唬住,何况每个人手臂上还缠着条细细的黑蛇。
黑蛇乍然冲向人面,血盆大口在油灯光影下令人毛骨悚然。韩梅袖中两把峨眉刺滑出,刺也灵活如蛇。刺在手心打个转,腕上蓄力,隔空一送,各打七寸而去。老头儿动了,烟管鞋底一磕,将刺又搅个旋,原路飞回。二人再齐齐出掌,头面、前胸、左右臂,若是功夫不济,退步也要受上一掌。
老头儿将韩梅逼退三步之外复又坐下,眼中精光仿佛被刹那吸走。蛇回到他二人小臂,颇为乖巧地伸了头由人抚摸。韩梅在袖里掏掏,却是勾出两只烟袋。老头儿接过闻闻味道,又掂量掂量没有差别的分量,咧嘴一笑。其一说:“五姑娘,几年不见,功夫见涨。”另一人道:“请吧,蛇王若是见你还活着,不知要多吃惊。”
酒缸不是从上开盖,老头儿有规律地敲敲缸壁,不似装满东西的闷声,反而有些脆。很快,缸从里侧被人打开一个半人高的小洞,还送出一碗蛇酒。韩梅接过碗看也不看,仰头灌下,向老头儿一行礼,躬身进了洞。
地下不仅干燥温暖,也隔绝了一切噪音。跟在开门的年轻人身后,韩梅逐渐走近榻上假寐的老人。老人穿着平常,头发梳得整齐,好像不需要睡觉,当他看到韩梅摘下面罩,震惊之后抚掌大笑。
“五姑娘,不不,现在该叫你什么。”
“晚辈韩梅,见过蛇王。”
“哦,韩,你还是用了这个姓。你想要什么?”
“王府的地图,外加守卫布防。”
“哦?韩女侠,过去你替楚王办事,人情有楚王来还。”老人的眼神仿佛王蛇发现猎物,锐利阴冷,随意动了衣袖,鼓起一阵风,“敢问女侠,凭何求此图。”
腥风扑面,韩梅丝毫不惧。她从怀中拿出一支黑檀镶金的梅花簪,插在绾起的发上,梅花下垂着大小合适的蓝色云结。
老人点点头,恍然大悟,“这么说,‘万里长青’也来了?”
“正是。亦有‘鬼手银针’。”
“好啊!”老人哈哈大笑,“这般热闹,老夫定不能错过。可这一份地图,不止老夫一颗头重量。诸位大人,打算拿什么换?”
“自然是蛇帮所有兄弟的人头。”
“不错。”蛇王行事颇干脆,略一思索便应下,“这图如今已有一半,就在这屋里,一杯酒,你若能找到,我就给你另一半。”
榻的角落叠着一方薄被,年轻人取了一小酒杯倒满,老人在身边敲敲,那薄被之下游出一只长蛇,探到桌前慢慢喝着。
仔细观察蛇王寝屋,此人起于末端,发迹后也不贪图享乐。桌上一对玉壶春,靠墙一面架子搁了几个木盒,就宝物来说都太显眼。若家具某处有暗格,又不符合蛇王只让用眼看的本意。那屋里的人呢?又来回打量一番,蛇乖巧地缩回角落睡觉,韩梅盯着老人看似普通的发冠,挑眉一笑。
翌日取图,蛇王问起左流云的去处,说其由自己推荐给楚王,生事之后突然不知所踪,当时有人搭救,想来也应去了内卫。当听说左流云此行并未一同前往,老人面上却是浮现出有些棘手的表情。
“王府有位神秘的白衣人,你应当知道。”
“晚辈知道,二爷少有人见过,只听说其为用剑高手。”
“不错。都说巴山剑池人才凋零,却无人知道剑池最好的剑二十年前认了主。”老人看韩梅面色微变,笑着抽出图纸递去,“不知这两把剑碰在一起,江湖会留下谁的名字。”
韩梅接图谢过,正襟行礼,“折剑无名,在所不惜。”
熔了金的马蹄铁踏在石砖的声音略显沉闷,马夫驾着雕花马车光明正大穿过无人的街道,途中不忘同值班的哨兵吹个呼哨,最后停在王府的南侧门。
马夫拉下面罩,扔下两小壶酒给守卫。守卫眉开眼笑,一人顾不得寒暄,赶忙灌下口酒暖暖身子,另一人则把酒挂在腰带上,抱拳行礼,“三爷,您不是刚去京城?这么快事便办好了。”
“少拿样东西。”马夫笑笑,刹那出手,击中此人喉结,另一饮酒侍卫亦扼喉痛苦倒地。
马夫敲敲车门,车内五人鱼涌而出,车底亦滚下一人,皆黑衣蒙面,以所佩云结颜色区分。红绿各一,青蓝紫各一,马夫应有黄云。此人本为楚王座下死士,京城眼线传信内卫踪迹皆无,楚王命其上京探查好做两手准备。不想半路在邓州与南下的万知等人迎面碰上。不仅韩梅认得其行踪,新加入的青云早先也与其有过交手,因而被围攻轻易拿下。其审时度势,愿意为朝廷效劳,又橙云仅一,现重回卢琛,于是以黄云委之,待回京面圣再做赏赐。
马夫同紫云之人把守卫扔进马车,检查了绿云,也就是孙奇微的人皮面具,确认无误,向众人一拱手,“韩某在此等候诸位。”
众人一一回礼,紫云率先隐入黑暗警戒,其余人从侧门入。
穿过一条林间小径,来到外墙与内墙的间隙,孙奇微在前,与巷口巡逻之人打了照面,其余人皆贴在墙壁黑影之中。言语一番,巡逻人拿着更鼓离开。孙奇微一摆手,众人立即跟上。
身后火折子亮起,孙奇微两手各摸出一把铜钱,速度极快,朝两面墙相同的位置扔去。等所有铜钱嵌在墙壁,被微光照射,俨然排列出一幅阵图。
“走!”
迅速通过巷道,安然无恙。各处关窍虽已在图纸标明,亲眼见到还是眼界大开。听万知疑问,孙奇微笑笑,“这是由奇门遁甲衍生出的阵法之一,墙砖之下皆有机关,机关做墙,只有一条路能走通,幸而有图提示,又有充足时间求解,否则你我皆死在这第一关了。”
青云年纪最小,由韩梅在外偶然寻得,他不由咋舌,“不过一个王府,看守如此森严,也不知藏了多少宝物。”
韩梅接道:“不错,楚王好收集,武林秘宝也有涉猎,自然会引江湖人士冒险一探究竟。”
“成者可有?”
万知拍拍青云的肩膀,挑挑眉毛,“咱们做第一个。”
料峭春寒,老树发了新芽,碰在脸上有些痒。园林里红梅已全谢了,花瓣夹在草丛里。水声潺潺,偶有猫头鹰的叫声。方塘上弯弯曲曲的廊道蒙着层雾气,某时现出金属的反光。没多久,一队巡逻卫兵从池塘对面的水榭经过。
青云从腰后取下一根琴弦绕在两手,朝几人点点头,好似飘进廊道。等廊道尽头的八角亭传来一声沉缓的弹拨音,知守卫皆被解决,万知三人迅速从水面掠至对面的水榭。
守卫每隔一炷香经过一处地点,青云翻上亭檐放哨计时,等万知三人事成撤退。
火把照明之下,阶前的红杜鹃盆栽只开了几朵,倒不如杂乱的黄花金腰带显眼。
主屋一片漆黑,侧房倒有烛光。几人将殿前守卫和仆人一一敲晕,万知飞身上了房顶,孙奇微趴在墙上听听动静,确认侧房没人翻了进去,韩梅则小心打开主屋的窗子,向屋里吹了支**香。
屋内火盆还旺,侍女歪倒在椅子里,拨开门帘,孙奇微四处打量警戒,韩梅举刀靠近床榻。
韩梅的手很稳,掀开帷幔,先试床上二人鼻息,皆轻微似停止。此前她并未见过楚王本人,却忽觉不对,摸了这二人的脸,摸到脖颈处,竟都覆着人皮面具。
“撤!”
韩梅和孙奇微甫一冲出房门,就见院墙落下一白衣人,手中剑已出鞘,皆是一惊。
白衣人巡视一周,目光落在万知腰间长剑的红云剑穗。
“‘万里长青’?”
“正是。”万知立在屋檐,“‘夜雨破春秋’?”
“正是。在下司马白。阁下何不拔剑?”
“晚辈万知。”万知将剑解下,横在身前,“我在等。”
“等什么?”
“等该来的人来。”
司马白无声一笑,“你不该来,王爷不必来。”
“捉拿逆贼,早应到此。”
“何为逆?成王败寇而已。”司马白语气淡淡,“敢问楚王治下于百姓可是百害无利?而汉王治下百姓可无怨言?皆为天下,各有行迹,正统不存,后继有何不可?”
见韩梅少有情绪波动,暗器已到指尖,孙奇微将她拦下,行礼回道,不急不慢,“尔为上宾,执棋易子,眼高于顶;吾辈踽踽,纵横之内,苟延残喘。我等今至江陵,葬身鱼腹,皆是志愿。若遣兵上汴京,血洒盛世,不知君几多同行。”
司马白沉默之时,万知抛下剑鞘,亮锋于月,“此剑,锋三尺六,重六斤七两。”
“好剑。”司马白昂首,竖剑胸前,“剑锋三尺三,重六斤三两。”
示毕,二人几乎同时出剑,孙奇微及时揽过韩梅后退,脚下青砖被碰撞的剑气掀翻。
一白一黑屋顶缠斗,白影如鬼魅,剑意如大雨,眨眼数十招倾泻。白茫茫的雨幕重有千斤,压得万物不得动弹。
忽然光影分开,一大片瓦被剑气刺棱棱斩断,万知倚剑半跪,唇角流血。
司马白摇摇头道:“我平生遗憾未与‘酒剑仙’一战,观其传人,想来也无需遗憾。”
遗不遗憾,万知擦了嘴,哼笑一声,“孙兄,拿酒来!”
系了绿结的酒壶砸进万知怀里,清香绵延的汾酒洗去血腥之气。无人看清万知这一剑如何送出,只觉月下好似划过一道青光。
风起潇潇,无春雨寒意,反扫起几分清爽。阴云渐走,长剑相击,青中绕金,咄,一柄剑斜飞扎在瓦上。
万知持剑行礼,“司马大侠,承让!”衣飞飒飒,红云飘飘。
司马白看着年轻人的背影,面目仿佛瞬间苍老。“诸位慢走!”他将几人叫住,取剑负后,微微躬身道:“今日既败,吾与王之约尽,一切不可挽回。而仅以此挟王上京,王恐难顺服,吾当明诸位之壮心。”
万知回道:“‘鬼手银针’携兵部签令和燕王亲笔,领青、蓝、紫内卫各两人,将从江州护送火药入江陵,今已到潭州。另有京军精锐数百,随时可听调遣南下。”
司马白回味许久,一声长叹。
成王败寇,二十年太久,只争朝夕。世事变幻,人才辈出,谁又能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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