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淮京春来多时,日渐延长,辰时正,簇簇花枝烂漫,错落光影落在叶碧琴面前这道香红木六面曲屏上。
屏心用的是潼台十金一匹的浣玉绢,薄如蝉翼,其上有当代书法大家题字,行笔苍劲浑厚,大气敛于笔锋间。
再好的字,叶碧琴看了一个多时辰,也嚼不出更多的味儿来。
屏后人影轻晃,身着绯衣的女使绕了出来,含笑轻声:“叶管事,小姐让您过去回话。”
叶碧琴揉了把发酸的大腿,“哎”了两声,规规矩矩跟在女使身后转过屏风入内,阵阵香风扑面而来,熏的应当是甘松香,在这时节闻起来,叫人喉间发凉。
女郎家不多用此香,味道过于辛寒凛冽,叶碧琴又想到这芳兰院的主人乃是宁国公府二小姐裴有襄,又觉合宜。
她这人,冷傲,恰如此香。
叶碧琴不敢乱瞟,俯身打了恭:“二小姐万福,渠阳的账本您可过目了?”
屋里静了好半晌,只余下引她入内那位女使煮茶磕碰的动静,茶香渐渐氤氲,裴二小姐气定神闲品茶,俨然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叶碧琴耐不住,偷摸顺着铺了蚕丝地衣的地面瞥去。
黄梨花木圈椅上的女郎着了身梅子青缀珍珠襦裙,外并藕荷色金丝绣莲瓣兰褙子,葱白纤长的手指捏着青釉茶盏,那盏子竟不如她肤色莹润。
时人贯喜女郎清雅纤瘦,眼前这位无疑是其中佼佼。乌发雪肤,柳眉细目,不显楚楚之态,愈发清冷出尘,只静坐于此,就如天上皎洁无暇的月,不可攀似的。
王谢门楣应有的矜贵端庄,应是如此。
“叶管事,一年不见,脸愈发美了。”裴有襄徐徐落盏,声音清凌凌的,辨不出情绪。
叶碧琴受宠若惊,没成想会从裴有襄嘴里听到这等好话,任谁听了都觉不可思议。
其母乃是永福公主,自小养在太后膝下,胜似亲生。
作为永福公主的嫡亲女儿,太后对她百般恩宠,寄予厚望,将大半生意交给了年轻的她。
如此贵不可言的身份,养了一身清高傲骨,对谁都看不上眼,话也说得难听。
叶碧琴管琼蕊轩经营事宜,做的是瓷器生意,总店和烧瓷坊皆在渠阳。
琼蕊轩日进斗金,全赖太后母族乔氏坐镇,强权之下,自是一家独大,无人争锋。
除了瓷器之外,乔太后在外挂着的产业不知凡几,叶碧琴同其他管事每年开春才来宁国公府送一次账本。
若不出错,再凭裴有襄盖了私印的手信回渠阳交差,才可将琼蕊轩一年所得金银存票运去太后私库。
就这一年一次的差事,她从未得到过裴有襄好脸色,更别提这种好话了。
叶碧琴讪讪的:“二小姐说笑了,碧琴早人老珠黄。”
裴有襄眼底掠过不加掩饰的戏谑:“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我说的是你没皮没脸。”
叶碧琴客套假笑僵在唇边,气得差点咬掉半截舌头,她就知道,裴有襄说话还是这样难听!
碍于对方身份,叶碧琴硬受着,附和着笑。
废话不必多说,裴有襄搭在茶几上的手指微抬,春夏会意取了五卷账册,扔在了叶碧琴脚下。
叶碧琴顿时傻眼。
这不是琼蕊轩的账册吗?难道裴有襄察觉账目有什么问题?
“叶管事若真有脸,怎会连这作假的账本也敢送到淮京来?”裴有襄施施然开口。
“乔家六大账房算了好几次,怎么可能作假?”叶碧琴捡起账目略翻了几页。
条条款款,滴水不漏,一个娇生惯养的女郎不可能看穿。
恐怕在虚张声势,诈她一诈。
叶碧琴稳住心神辩驳:“二小姐手底下的人不懂瓷器生意的门道,算错账也正常。”
裴有襄吩咐春夏:“让稚壶来给叶管事当面算算。”
春夏应声离去,须臾时辰,便持了算盘进来,叶碧琴狐疑蹙眉,怎没见那要来算账的稚壶?
正想着,春夏回头牵引了条通身橘黄的小狗入内,她将狗儿放到了算盘上,忍笑哄着:“稚壶啊稚壶,来为叶管事算算这笔假账吧。”
那狗儿果真用爪子扒拉起算盘来,胡乱拨的,翡翠玉的算珠清脆杂乱。
叶碧琴才知道来算账的稚壶竟是条狗!不就是在骂她狗都不如吗?
“我家这稚壶算得倒是明明白白。”裴有襄老神在在说起账目上的处处错漏,叶碧琴越听越是心惊,飞快翻着账目,豆大冷汗从额头间滴落下来。
说的竟然都对上了。
零零总总算下来,去岁在瓷器生意上就亏空了近八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叶碧琴心思飞转,乔家的账目历年都做了假,只是往些年数额小,不易查证,经手人看在太后娘家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裴有襄替太后打理生意后,自也没看出端倪,乔家胃口才逐渐大了起来。
去岁家主买了片土地庄子,就是从琼蕊轩走的账,料想做个假账平一平不妨事。
谁知就被裴有襄揪出来了!
狗吠声响起,叶碧琴心中狂跳,焦急唤着:“裴二小姐!”
裴有襄漠然掀起眼皮。
叶碧琴甩下账本,躬了身:“来淮京前家主叮嘱,早日取了二小姐的手信回去,家主还差碧琴为您备了大礼,稍后便送到宁国公府。”
“拿下。”
护卫鱼贯而入,手持棍棒,当场就把叶碧琴押了下来。
叶碧琴大喊:“二小姐年纪轻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说破了天太后与乔家都是一条绳上的,不会因此怪罪乔家,反倒二小姐与我乔家交恶,讨不到好果子吃!”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这是在拿乔氏压她了。
裴有襄面不改色,仿若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不耐地挥挥手,护卫就将歇斯底里的叶碧琴拖了出去,很远了,还能听到叫喊声,惊落春花几瓣。
春夏抱起了稚壶,小家伙还没玩够,挣扎着想往主人身上拱去。
一侧五足内卷香几上,碧玉雕金莲炉中香雾袅袅,若轻云翻涌,又似早来薄霜,雾蒙蒙拢着裴有襄纤瘦端庄的身形,如是画中仙。
屋外有脚步声响起,一青衣女使进了来,那是裴有襄刚提到身边伺候的丫头,十三四岁,唤作婵柳。
“方才公主身边的姑姑来催了两回,让小姐早些去柳家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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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有襄将去赴宴的柳家,是去岁临近年关时刚升迁入京的给事郎,柳给事郎的夫人罗氏有点本事,短短时日就搭上了乔太后的船。
这场宴席明面上邀请勋贵子弟吃酒听戏,背地里却是太后吩咐罗氏为裴有襄操办的,旨在相看择婿。
裴有襄到时,戏已唱了大半,她在四层小楼的楼台落座,乌瓦飞檐,曲廊迂回,环着戏台子前客座七席。
只到了六位年轻儿郎,空了一席。
裴有襄扫了眼,就知在场儿郎是何家世,不等罗氏细说,她先开了口:
“那位是建康侯世子,早年在外求学读书,鲜少在淮京露面,此次回京有意入仕。不过我略读过他几首诗,墨水还没这盏茶水多,夫人若与他相识,不如劝他放弃那念头,免得丢人。”
“这应当是怀化将军的幺子,自小在溪关长大,一副粗莽人做派。”
“……”
“旁边那位出身寒门,年纪轻轻就成了钦点的状元郎君,着实不俗。”裴有襄玩笑似的,“若是夫人能戳瞎我这双眼,省得日后瞧见他那副长相烦心,并非不行。”
罗氏嘴角直抽抽,果真接了块儿烫手山芋!
她自请为太后分忧之时,太后一党的贵夫人们私下笑话:“裴二小姐那样的才貌家世,到如今满二十都没定下人家,全因她性情过于正直清高,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
彼时罗氏当是夸大其词,现下听了裴有襄一顿数落,才恍然明白,那分明就就是斟酌过后的含蓄说法。
往直白了说,如此刻薄的女郎,怪不得无人愿意娶!
眼看差使即将办砸,罗氏忙在席间逡巡,不等她找出个才貌双全的来,席上谈笑风生的六人顿时噤声。
一袭烟煤色云鹤纹圆领锦袍的青年阔步行入。
天光明朗,却陡然料峭,早晨浸凉霜气化作的豆大水珠,凝在檐角,将落不落。恰似他不紧不慢走向空座,气氛就在戏子哀叹的调子里,变得紧张凝滞。
他生得倒不吓人,反而极为俊朗,凤眸狭长,鼻若胆悬,嘴角噙着温和有礼的淡笑,活脱脱就是哪家勋贵的病弱儿郎。
罗氏回过神来,精神振奋地在裴有襄耳边说道:“小姐且再看那位,威名赫赫的……”
“鉴察司,魏峭。”裴有襄接过罗氏地话来,垂眸在魏峭身上,他穿过回廊,腰带束缚下的腰身又细又长,在乌木栏杆间晃动,落座席间,掀袍坐下。
席间硬是没人再说半句。
罗氏没品出裴有襄神色语气里的异样,“魏指挥使的名号天下谁人不知?监管前朝,清除逆党,手上还有神武卫,”越说越觉得可行:“放眼淮京,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有权势的儿郎了。”
裴有襄冷冷一笑,挥落杯盏,“这等蛊惑天子的奸佞贼子,夫人竟也敢往府里引?真不怕沾了蛇虫鼠蚁的恶臭味儿。”
瓷片与热气氤氲的茶水皆是溅开,吓得罗氏抖了身子,裴二小姐怎么连魏指挥使都敢骂呀!
客座与楼台相距不远,这边种种声音夹杂在戏子的腔调里,刺耳得很,想装听不见也没法子。
建康侯世子等人抬眸看来。
裴有襄泰然自若,如同不见,春夏福身过来,扶她起了身。她压了压所佩的香囊与青玉荷佩,裙裳上一点褶皱也无,便是当面骂了权倾朝野的鉴察司指挥使,她也不形于色,端雅到一丝不苟。
魏峭掀起薄薄的眼皮,似笑非笑抚了掌:“几日不见,裴二小姐说话倒是比往常好听了。”
裴有襄拂袖而走,罗氏惊诧之余,还想追上,被春夏拦住了。罗氏问询:“不知二小姐和魏指挥使这是?”
春夏淡淡一笑:“夫人入京不久,不知我家小姐与指挥使间有些龃龉,自然没了继续的心思。”
白墙青苔环绕的大宅邸内,大戏正唱到**,喑哑嘲哳,抑扬顿挫,唱的是一出佳人才子的故事,婵柳候在宅院外亦听得动容落泪。
冷不丁瞧见自家主子出来,抹去泪花迎上前去:“怎的这般快?莫不是小姐有属意的公子了?”
裴有襄头也不回,“别提他们,看了就烦,唱戏的烦,听戏的烦,提这个问题的也烦。”
婵柳委屈巴巴的。
春夏抿唇低低笑了两声:“别放在心上,主子不是针对你,只是平等地针对所有人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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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针对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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