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宝马香车驶过梨河桥,绕城长河两岸垂柳焕发新芽,倒映在清透见底的水面上,水也盈满了翠绿。
马车压过石板路,嘎吱嘎吱作响,悬挂车头的宁国公府字样的银牌,晃动时敲打着车身,淹没在坊市间的喧嚷热闹中。
裴有襄正盘算叶碧琴之事,随在马车外的婵柳像刚反应过来似的,去问春夏:“不对呀春夏姐姐,小姐相看的名册不是坤元宫给的么,柳家怎会有如此纰漏,将魏指挥使请来了?”
春夏但笑不语。
小丫头好奇劲儿上来,压低声音偷偷又问:“好姐姐,我只知道咱们主子同魏指挥使不合已久,可其中缘由却是不知的,你同我说说吧。”
春夏笑眯眯弹了下婵柳额头,“日后总归会知道的。”
许是不疼,娇憨的女郎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没心没肺的,霎时就忘了方才的事情。
马车里,裴有襄规矩地将手搭在膝头,香囊下坠着的鹅黄色穗子随着河水波光摇动,些微晃眼。
五年前梨河的水可没这么清澈,魏峭在淮京掀起腥风血雨时,水被浸红了整整三日。
和他的梁子,也结于那时。
天玄七载,承王谋反,魏峭奉天子之命接任鉴察司指挥使一职,率神武卫斩杀逆王,凡有所牵扯者,皆未能幸免。
然而,很快就有人发现了,死在鉴察司手上的不止有逆王一党,更多是与魏家有过节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峭在趁此机会公报私仇。
以崔右相为首的百官上书天子,可天子正为皇叔谋反而怒,又对魏峭深信不疑,自是不管。
再请垂帘听政的乔太后出面处置魏峭,太后竟是大病了,闭殿不见。
魏峭管你什么权贵高官,只要阻了他走的路,就会被构陷成逆王党羽,先杀后奏。
一时间,百官仗马寒蝉,选择退缩。
那时裴有襄刚满了十五,乔太后为她定下的那门亲事,正正巧被魏峭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她年轻气盛,在这梨河桥畔,她拦住了魏峭,大骂他祸害忠良,为一己私欲滥杀无辜。
魏峭没杀她,只道她不过是一故作清高的小女郎,不足动手。
他还曾装着副温和模样问她:“裴二小姐为何如此不喜魏某?”
裴有襄呵呵冷笑:“没有不喜,是纯恶意。”
而后每每碰面,她嘴上都跟淬了毒似的,没饶过他一次,他总也被呛得脸色铁青。
顺着梨河桥畔以北再行数里,穿过丰水大街,就到了嘉会坊,宁国公府就在此处。
裴有襄吩咐春夏:“去取了账目,同我见太后。”
春夏应声,先行一步入府办事去了。裴有襄还没回芳兰院,永福公主身边的昭敏姑姑便来了:“公主知道您回来了,让您过去一趟。”
裴有襄估摸了下时辰,转道去鹤华院拜见母亲。
她以为永福公主要问问柳家相看的结果,不想踏进门去,就见母亲支头卧在紫檀围子的五屏罗汉床上,雕了和合二仙的花样。
永福公主呜咽低吟,瞧那发红的双眼,可见哭了好些时辰,端的是楚楚可怜,纵是上了岁数,也叫我见犹怜,樱桃小嘴抿了抿,柔软唤上声:“灵璧可算回来了。”
裴有襄软的硬的都不吃,四平八稳地在榻前微微福身,猜到了几分:“萧芸姬来过了?”
“回小姐的话,您去柳家赴宴后,萧姨娘确实来了。”昭敏暗忖裴有襄与公主素不亲近,此刻也无要坐到榻上的意思,便让婵柳将一旁的黄花梨木圈椅搬了过来。
裴有襄这才款身坐下,正对着罗汉床,不似嫡亲母女话家常,倒像训话。
这副疏远姿态,刺痛了永福公主本破碎的心肠,捏着帕子自顾自又哭了起来。昭敏对裴有襄说道:“唉,公主这回受了天大的委屈,萧姨娘仗着国公恩宠,要走了公主刚得的翡翠玉雕双鱼戏水摆件。”
永福公主抹抹泪儿:“今儿要的是个摆件,赶明儿就要我这院子,日后岂不是想坐坐宁国公府女主子的位置了?”
永福公主恨不得要将那萧芸姬活剐了,刚升起的几分气焰,在对上裴有襄冷淡平静的眸光时,陡然灭了,蔫蔫儿的缩在榻上,可怜极了。
裴有襄扯了扯唇角:“既是如此,女儿做主将萧芸姬打发去外地庄子上,省得您见了心烦,如何?”
永福公主几道细微哭声戛然而止,目光闪了闪。
裴有襄不过随口说说,她心知肚明,母亲要是愿意,萧芸姬纵有再大能耐也留不住。永福公主宁愿吃尽苦头委屈的缘由,都是因着萧芸姬乃是乔太后送到宁国公府的。
原是太后将生意交给她打理之时,特地送来宁国公府帮衬,那萧芸姬生得浓艳貌美,丰韵娉婷,一颦一笑勾人入胜。
裴有襄好言推拒过几次,乔太后却说:“那是哀家早年养的人,信得过,你尽管用就是。”
话已至此,萧芸姬就被留在芳兰院做事了,半年没到,永福公主就抓到她与宁国公苟且。
永福公主将状告到了坤元宫去,不知说了什么,总之回来后萧芸姬便成了宁国公府的妾室。
这两年来,永福公主没少在萧芸姬手上吃亏。
一年元宵,永福公主又被萧芸姬气得病倒,昏迷数日,裴有襄做主将萧芸姬罚去了城外庄子,再找个由头打发到外地去即可。
谁知永福公主醒来,悲悲戚戚的对裴有襄一通教训:“萧姨娘再怎么说也是太后的人,小打小闹就罢了,莫要坏了家中和气,让太后夹在中间为难。”
就像眼前,陈词滥调,永福公主又道了一遍。
冷笑从裴有襄鼻息中嗤出:“太后若是为难,大不必将萧芸姬留在府上。”
“太后都是为了你好,我们岂能辜负她老人家一片心意?”永福公主愁眉不展,蹙紧的眉梢里晕开了满满不认同。
左右永福公主没有要料理的成算,只将苦水倒给裴有襄罢了,她懒得再听下去,扶着椅子起身。
“我瞧母亲这委屈吃得香甜可口,爱吃便多吃些,要是不够了,也能去父亲那处讨讨去,能吃的日子且多着呢。”
“裴灵璧,你!”永福公主被话气恼到了,撑起身要与女儿论论孝道,却被裴有襄漠然临下的眼神喝退回去。
明明她才是宁国公府的女主子,是裴有襄的亲生母亲,偏被女儿这样看上一眼,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裴有襄退了出去,把“懒得搭理”几字写在脸上,等人不见了影儿,永福公主复又哀哀戚戚起来,颤抖着手委屈:“她这性子怎会变成这样?总有一天没被萧芸姬气死,反被她给气死了!”
昭敏摇头叹了口气:“公主合该关心关心二小姐,她刚从柳家回来,应当问问可有心仪之人。”
“她不懂我就罢了,你在我身边二十多年也不懂了?”永福公主心烦地摆摆手,“太后为她安排的相看,定然不会有什么差错,我何必多问。”
到了伤心处,她以帕掩面落了泪:“要是蓉儿还在,必不会叫我伤怀。”
昭敏脸色变了变,闭嘴不言。国公府的人都知道,这位病故他乡的大小姐,是主子们心头的刺耳。
提不得。
近来春好,乔太后在宫里闷了整个冬后,便去长崇园住了几日。园子是乔太后早年间私人修建的,与时下清雅作风不同,园子仿了前朝的奢靡做派,就连游湖底下铺着的,都是真金翠玉。
遇上好的时节天气,湖底到湖面都璀璨生辉,正应了那句“富贵迷人眼”的话。
崔右相等人对太后的手笔颇有微词,可惜园子是太后私库出的银钱,再怎么奢侈,也轮不着朝臣们来置喙。
裴有襄到长崇园时,乔太后身边的谢兰姑姑来迎的她,姑姑温和的笑意堆满了脸上的褶子,略福了福身道:“二小姐来的正是时候,太后刚与寿康伯夫人她们一众女眷叙完话,人刚走,您就来了。”
长崇园的游湖一带海棠开得正俏,乔太后惯来喜爱这般花团锦簇,故而湖外赏景亭阁林立,其中最为高耸的,便是由奇石托举高耸的金玉满堂楼。
乔太后在金玉满堂楼见了寿康伯夫人等人,懒得再动,唤谢兰将裴有襄也领了过来。
裴有襄踏着石阶上行,快到阁楼上时,石阶换作了白玉铺砖,上回来还没这样铺张。
谢兰看她打量白玉阶,微微作笑解释:“近来太后读了首诗,诗中写到‘仙人脚踏白玉去,仰首一见是瑶池’,颇有所得,命匠人将石阶换了白玉。”
几句话功夫就上了楼阁,华榱璧珰,檀香雾缭,雍容华贵的妇人坐在红木镶墨屏的罗汉床上。
榻上摆了棋盘,没有落子,在等着裴有襄。
裴有襄行了礼,乔太后冲她挥挥手,她便坐到了棋盘一侧去了。女使上了新茶,乔太后正要问柳家相看的事儿,裴有襄先将账本呈了上去。
乔太后捏着枚墨色棋子落下,看也不看一眼,“生意上的事儿哀家信得过你。”
“正是您信得过灵璧,才冒着胆子要与您说说。”裴有襄淡声说道,捏着白棋对弈起来。
乔太后终于正眼看她。
裴有襄将渠阳账目作假之事一一细说,乔太后让谢兰拿下去对了对,果真如此。
乔太后神情没甚变化,只在下一步落棋时稍有犹豫,无论落在何处,都必败无疑,这才不悦蹙了蹙眉头,将棋子丢回棋篓子里,过问起渠阳的生意。
“你想怎么处置乔家?”
裴有襄早准备好了说辞,不动声色的:“出了这种事,若不杀鸡儆猴,难保旁人不效仿。”
她为乔太后添了茶,“只是乔家是咱们自己人,动不得。”
乔太后眉头紧锁的褶子舒畅松开,又是副和蔼可亲的模样,“看来灵璧已有万全之策。”
“渠阳来的叶管事,押在府上了。”
意思是要把贪图财务与做假账的罪名按在叶碧琴头上,再合适不过。
然而乔太后眼睛一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依你的法子处理了,你可有合适的人选前去渠阳,协助乔家打理生意?”
裴有襄温驯低眉:“我身边的人都是用惯了,舍不得送去渠阳,要用什么人,您若挑不出好的,不如让渠阳乔家做主。”
乔太后沉吟思索片刻,拾掇起这盘没下完的棋。一锤定音,就照裴有襄说的办。
大珠小珠落入棋篓,珑璁琅琅。裴有襄忽的说起:“近来春菜野菜多,多食有益,可巧府中刚买了许多蒌蒿菜、菠菜、芹菜、白菜、蔓菁菜、韭菜、荠菜……一会儿灵璧让人将这些菜送到膳房去。灵璧知道膳房里菜多,那些菜足够您吃,可从宁国公府送来的菜,是我与母亲的心意,您莫要拒了这些菜。”
一通话下来,乔太后一愣一愣的,自是没拒绝这份好意,乐呵呵地说:“什么菜啊菜的,都绕得糊涂了。”
裴有襄看着棋:“确实好菜。”
乔太后知晓裴有襄脾性,鲜少说这么多话,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还没想出什么,内侍急促入内,跪地问安,急道:“柳家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菜菜菜菜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