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陛下……” 他心悸如鼓,舌尖似被重石压着发沉,右手紧扣皇帝小臂的指节微微发颤。他深吸口气,稳下声线,望着少年天子垂落的睫羽,“陛下此言差矣。”
掌心传来极轻的一僵,他知对方虽面色未改,却已凝神细听。定了定神,他以更沉实的语气一字一句道:“陛下将生母音容、慈母深恩,深藏心中十数载,夜夜思之而不忘,日日念之而不改,此非不孝,而是至情至性,至纯至孝的赤子之心。这天下,有几人能如陛下这般,历经世事变幻,仍守得住这份对生身母亲最初的孺慕?”
皇帝的眼睑垂得更低,长睫在月光下颤成细碎的影。宋瑜微此刻早忘了君臣分际,压着胸腔莫名的钝痛续道:“当年之事,陛下尚是垂髫稚子,身不由己,如狂风中的一叶浮萍,岂有左右之事的能力?令堂若知您因当年未能相护而自苦至今,九泉之下该是何等痛惜?”
“她最后那句‘尘儿,别冻着了’”,话到此处,他已眼眶泛红,声线染了哽咽,“那是母亲身陷绝境时,对孩子最本能的疼爱。她心中念念,唯愿陛下安好。如今陛下肯亲临此地,向臣坦陈肺腑 —— 这份拳拳孝思,早已感天动地。真正的不孝者,是将过往抛诸脑后,心安理得享用养母荣华、粉饰太平之辈,绝非陛下这般,将思念与痛楚深埋心底的人。”
他顿了顿,见皇帝那双凤目已然凝向了他,却褪去了此前的空洞,语气更添温软:“陛下,令堂若泉下有知,定不愿见您困于过往自责。她心心念念的‘尘儿’,该是走出阴霾、君临天下的明君。让万民称颂,方是对她最深的告慰,亦是陛下能尽的…… 至孝。”
皇帝沉默良久,终是一声轻若鸿毛的低语:“你真这么想?”
“臣不敢欺君妄言。”
“若,”皇帝轻轻一笑,“我不是君呢?”
这话直如巨石投湖,在他心中震荡出惊涛骇浪,他垂眸片刻,复抬眼,直面向那对星眸,声线沉稳如初,不起波澜:“瑜微适才的话,皆是剖心之语。肝胆相照,本与君臣无关。”
话到此处,他见皇帝唇角似有微微一勾,不觉生出一丝不明所以的慌乱,松了手上的力气,继续道:“陛下,令堂的舐犊之情,亦与陛下是否天潢贵胄毫不相干,陛下以为……然否?”
半晌之后,皇帝忽又笑道:“你说的是,是我着相了。来,我再带你去看看另一个地方。”
说话间,他反过来拉上宋瑜微,就往殿外去,宋瑜微心头虽疑窦丛生,也只好跟上了皇帝的脚步,两人提着灯,一前一后,穿过一道窄小的、几乎被蛛网封住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小小庭院。庭院中央,隐约还能看出曾经有一口井的痕迹,只是井口早已被乱石封死。而靠着东边一段尚算完好的宫墙下,则有一小块已被野草占据的园圃。
月光如霜,洒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更添了几分凄清。
皇帝走到那片墙角下,将手中的宫灯放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垂眸望着石缝里钻出的野草。夜风掀起他墨色衣摆,灯影在他肩头晃出明明灭灭的光。
“七岁时,看着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日,太医院却好几日才来一个人,开出的药也始终是那不痛不痒的几味,我当时便想,该到何处才能寻到能让母亲好起来的灵丹妙药呢?”皇帝的声音沉如古井,“听一个在御花园洒扫的老太监说起,有些寻常的草药,若是用对了,也能有些效用。他说了几种,我便记下了名字,又去翻检些被宫人丢弃的旧医书,对着图样,在这宫中偏僻的角落里寻了许久,总算是找到了几株相似的。我将它们移栽到这里,日日夜夜盼着它们能活,能令母亲好起来。”
宋瑜微听得心口发紧,宫廷之中趋炎附势与踩低就高,他是领教过的,然想到眼前之人,当年不过一幼龄稚子,怀着最赤最诚的母子天性,费尽周折为母寻药,不觉眼眶微热。
皇帝将他拉过,手指着园圃一角,轻笑道:“你瞧,我曾在那一处种过艾草和紫苏,可惜如今全都荒芜了。”
话语中竟似漫着无尽惋惜,他凝着那野草丛生处,低声道:“陛下若仍有兴致,大可在明月殿中也寻一处作药圃,只这回,不必、不必再担生死之重了。”
皇帝闻言,眉梢一挑:“可。那就有劳你去物色地方了。”
他刚刚心下一松,皇帝却是笑了笑,又道:“其实太医院哪是没有可用的好药?只是那些药太贵,而答应的命却太贱,不值当啊。”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分量却重如千钧,将他那血肉之心碾压作齑粉,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还能说什么,皇帝却半转了身,美目如凝,直入他的三魂六魄:“瑜微,当日你为那小内侍闯入太医院求药,我便觉得你……你兴许与我此前所想的不同。”
皇帝的指腹擦上他微启的唇,他全身不由一阵战栗,那声“陛下”哽在喉间,怎么也出不去,情急之中,他微倾了身,在皇帝的唇瓣,蜻蜓点水、雀儿啄食……皇帝眼瞳骤缩,却由着他动作,待他退开时,这才反客为主,在他唇上柔柔碰了碰,低笑出声:”你倒容易脸红。”
他仿似倏然坠入炼丹炉中,霎时遍体生烟,踉跄退后半步,垂首低眸,期期艾艾道:“臣……臣失仪,请陛下……恕罪。”
不必看也知双颊正烧得通红,连耳垂都烫得发颤——他素来端方持重,何曾有过这等孟浪?且是对当今天子……
“瑜微倒是说说,何处失仪?”皇帝却不饶他,步步紧逼,伸手托了他的下颌,眼中笑意漫作了春波,声线裹着戏谑挠过耳畔,“是我让你脸红,算你失仪了?还是……算你方才那下,令我心神微乱,这笔账,如何计较,你可有数?”
“……陛下,”他此时已是乱了方寸,喉间发紧,呼吸陡然紊乱,“臣……臣不该唐突……”
皇帝眸光微闪,忽然倾身贴近,唇瓣擦过他的唇角时带起细微的麻痒。不过是指尖轻触般的一吻,却让他脑中轰然一响。待他回神时,对方已退后半步,凤目里漾着狡黠的光:“好了,朕已‘治罪’——宋卿可服?”
他怔然片刻,勉强定了心神,道:“臣心服口服。”
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并未再有进一步的亲昵言行,反是转了身,望向天际那勾残月,轻笑一声后道:“瑜微,你可知这许多年来,我始终未能好好祭拜过一回母亲。起初是不知她何时没了,后来知晓了,又碍于……碍于礼制——太子是皇后嫡子,天子是天下共主,怎能去拜祭先帝一个末等答应?”
少年天子的微笑苍白如月光,挥不去一丝凄清:“如今虽无香烛纸钱,亦无祭酒贡品,你可愿陪我……便在此地,遥寄一份哀思?”
宋瑜微喉间一哽,默默将宫灯放下,环望满院的荒草,轻声道:“陛下,何须香烛?此处是陛下与先母共度之地,这丛丛的野草,天生天养,不正是慈母念儿的情思?”
皇帝浑身一震,半晌才低笑:“你却会往妙处说。”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弯腰将两盏宫灯拾起,仔细置于那被封的井口两侧,转身向皇帝道:“陛下瞧,这光便是长明灯。虽无三牲祭品,然明月为证,令堂定知定知陛下从未忘了她。”
皇帝默立片刻,缓缓走上来,撩起衣袍,慢慢地跪了下去,对着井台方向深深地叩了三个头。宋瑜微见状亦跟着叩首,额头触到冰凉的石板时,听见身旁人喉间溢出极轻的呢喃:“母亲,孩儿不孝……孩儿今日带了……”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穿园而过,两盏宫灯的火苗同时晃了晃,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井台石缝间。
片刻后,皇帝率先起身,默默走到井台边,伸手拂去井沿边上的一片枯叶,他跟着站起,静候在一侧,皇帝倏然轻声笑问:“你可清楚我今日为何带你到此处来?”
他一愣,不自觉地摇头。见皇帝望着自己的目光带了暖意,那笑声里竟没了半分阴翳,心尖忽地一颤,耳尖也跟着发烫。
“无需紧张,并非考你——个中缘由,我也说不清……只是如今觉得,带你来这里,实在是件幸事。瑜微,多谢……”
他垂眸望着井台边摇曳的灯火,喉结轻滚了一下:“瑜微……幸甚……”耳后热意上涌,他躬身拾起宫灯,向皇帝道:“夜深露重,陛下当心龙体,臣送陛下回宫吧。”
皇帝凝眸看他,须臾颔首道:“也是,你重伤初愈,经不得夜寒,走吧。”
殿外月色如洗,方墨仍一动不动地驻守在原处,见两人出来,上前施了一礼,默不作声地跟在皇帝身后。
行至月华深处,两架软轿静候道旁,数名内侍垂首侍立。皇帝驻足,向方墨投去嘉许一瞥,转眸望向他时神色肃然:”宋卿内学堂的首课甚好,朕很满意。日后便按你的法子授课,若有人非议,只消回一句‘遵朕旨意'即可。”
他心中一暖,未及拜谢,皇帝已撩轿帘入内,明黄轿影在月色里掠过,只留一句尾音散在风里。
十万字以后,终于可以解开小皇帝为什么对小宋另眼相看了。
自己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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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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